“候鸟少年”的都市天空
托管的孩子们正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做游戏。 |
孩子们在活动室里读书。 |
孩子们在社区活动室时玩得很开心。 |
一个托管的孩子把窗户当成篮球筐练习投篮。 |
本期导读
又一个暑期如约而至。
坐在老家门槛上仰望天空,对城市生活充满憧憬的乡下孩子们,终于可以趁着假期来到外出务工的父母跟前。哪怕没有宽敞的球场、沁凉的泳池,甚至只能在工地瞎跑、在菜市场帮忙卖菜,关在屋子里看电视,重聚的亲情也令他们满心欢喜。除了与亲人的依偎,城市生活的丰富和复杂,也在他们稚嫩的心灵上悄然留下了一丝丝痕迹。
与这群“候鸟少年”相反的是,越来越多城市长大的孩子开始选择在乡下度过暑假,在田间地头和简陋住处,体验“鸡鸣即起、洒扫庭除”的农村生活。尽管只是短暂的停驻,他们也由此接触到一个未知的全新的世界。
暑期“互换人生”,将如何为他们推开各自人生的另一扇窗?南方日报记者就此走近这两个不同的未成年人群体,通过观察记录下他们的故事。本期《家庭周刊》封面先推出上篇《“候鸟少年”的都市天空》,下期将继续推出下篇。敬请垂注。
1
安徽女孩的十年“迁徙”
清晨5点,15岁的陶可欣已经出门,跟着妈妈赶去近10公里外的天河某批发市场进购豆腐。接近7点,陶可欣已经带着批发回来的豆腐在海珠区一个菜市场“开档”。在妈妈返回位于康乐村的出租屋,给家里其他人做早饭的间隙,她得一个人应付生意。
陶可欣在安徽省蚌埠市怀远县出生、长大,在家里3个姐弟当中排行老大,她还有一个13岁的妹妹和9岁的弟弟。
2001年,她的父母离乡别井来广州挣钱。在老家磨惯豆子的夫妇俩瞄准豆腐干起了营生,起早摸黑、省吃俭用差不多3年,才从摆街边摊发展到“入市经营”。
2004年,陶可欣5岁,第一次被父母接到听过许多次却从未谋面的广州。从那时起,陶可欣每年都会和妹妹来广州“过暑假”。弟弟出生后,每年7月,父母便带着姐弟仨一起坐火车南下广州。今年,妹妹留在老家照顾奶奶,陶可欣就自己买票,带着弟弟到了广州。
在陶可欣15年的人生里,有13年父母没在身边。当大姐的她习惯了肩上的担子,平时在老家,除了要读书、照顾弟妹以及多病的奶奶,她还要煮饭、洗碗、洗衣、砍柴。有时全家都睡了,陶可欣才开始做作业。即便如此,每年她都能考进年级前三名,奖状多得“老家的墙上都贴不下”。
今年已经是陶可欣“暑假迁徙”的第十个年头。对于曾经遥不可及的大城市生活,她显然越来越适应。“广州很好,珠江很漂亮,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陶可欣告诉记者,除了康乐村周围的街市,她还到过广州动物园、北京路、广州塔。
刚考完中考的陶可欣已经被县里的重点高中录取,她有时晚上会到中大校园里逛逛,想象着自己日后变成大学生的情景。她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相信读过书的人,就算卖豆腐也可以有一番出息。她很想姐弟仨都能在广州读书,然后留下来,一家人在一起。
进入青春期的陶可欣并不像一些同年人那样叛逆,反而很喜欢“黏人”。白天陪父母做生意,晚上陪他们看电视。
“她几乎都不出门,更不要说买衣服。”母亲的言语中,流露出对大女儿的愧疚。“哪个女孩子不爱美,她是不想花钱,舍不得……”
陶妈妈告诉南方日报记者,他们这几年来每个月都往家里寄1500元,由陶可欣保管,“她从来没有买过任何东西给自己”。陶可欣的衣服多是母亲从广州寄回老家的旧衣服,妹妹则是穿姐姐剩下的,两姐妹要到春节才会有新衣服穿。
作为家里独子,弟弟陶志明偶尔会有新玩具。弟弟好动、爱玩,但在姐姐的带动下,慢慢“开窍”,成绩从中游冲到了年级前三。
在广州,有时姐姐会带着他,让他在豆腐档帮忙。但更多时候,由于菜市场人多又杂乱,父母怕“一不留神就见不着人儿”,所以他只能被反锁在家里玩电脑。直到傍晚姐姐回来了,他才能由姐姐看着,在附近的空地上与其他“候鸟少年”一起玩一会儿。
晚饭是大多数外来务工人员一家团聚的时刻,城中村里炊烟袅袅。陶氏夫妇总是想尽办法,在晚饭的“三个碟头”上变花样,让孩子们吃得好些。到了周末,除了多搞一个蛋花汤,有时父亲还会亲自下厨焖个红烧肉。
有一次,菜刚上桌,母亲就先挑了块肥瘦合适的肉,压在陶志明的白饭上。怕冷落了姐姐,母亲又补充说:“男孩子长身体要多吃肉。”陶志明并不领情,直接就把碗里的肉夹给陶可欣。他说:“姐姐照顾我们和奶奶最辛苦,她才要多吃肉。”
弟弟的懂事,经常让陶可欣很感动。“可能是因为他一直跟着我长大,”她说,“但我很明白(爸爸妈妈),他们不在这里赚钱不行啊,更不用说将来读大学要很多钱。”
“出来打拼就是想家里宽裕点,但疏远了孩子……”陶妈妈告诉南方日报记者,她现在打算是“只能一路走下去,再多赚点,以后等孩子过来了,也能替他们报个学习班。”
2
想回老家的四川男孩
根据中国第六次人口普查资料显示,全国农村有“留守儿童”6100余万,占儿童总数20%左右。《中国城市发展报告》称,中国城镇常住人口中,有2亿以上“没有非农人口户籍”,也从侧面佐证了这一数据。许多外来务工人员正值盛年,大多是年轻的父母,其中很少有人把孩子带在身边。
于是,每年暑假,无数“候鸟少年”乘坐长途汽车、火车赶往父母打工所在地,也成为一场壮观的季节性人口迁徙。四川少年阿辉就是其中的一员。
从广州市天河区五山路口某大院,出门左转一路直行,到地铁出口的麦当劳,这是17岁的阿辉在广州“度假”的活动范围。比起外面的世界,他更愿意和一起来广州的堂哥小轩,躲在家里玩一款名叫“英雄联盟”的竞技类电脑游戏。
在游戏里,玩家操纵着自己的英雄进行对战,节奏激烈紧张。游戏中的阿辉是个表现活跃的高手,一旦离开电脑,他马上变成一个腼腆、羞涩、不善言辞的男孩。
他的爷爷认为这是因为他4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开了四川老家到广州来打工。“他一直跟着我们生活,与父母之间的联系很少。”爷爷说,“他平时不怎么打电话。”
直到13岁时,阿辉才应父母的要求,每年暑假挤24小时的火车来到广州。他坦言:“不喜欢广州,这里太热,东西不好吃。”
阿辉的爸爸在一间学校当保安,妈妈在一个职工宿舍楼下看门,同时经营一家小卖部。阿辉在广州的“活动范围”就是从爸爸的值班室到妈妈的小卖部,他经常帮妈妈卸货、看店,夜里偶尔也会帮爸爸值班。对于通宵值班他并不排斥:“值班室里有电脑,可以上网。”
上网,是阿辉对这个城市最大的好感,“可以知道很多在老家想都不敢想的东西”。除此之外,他没有因为一家团聚产生更多的归属感和亲密感。他经常担心自己比不上一直待在父母身边的弟弟阿庆。他总觉得父母更疼弟弟。
比阿辉小12岁的阿庆现在在广州念幼儿园。哥哥内向沉默,弟弟则活泼好动。洗手的时候,哥哥只知道用肥皂,弟弟告诉他还有洗手液。哥哥能和爷爷奶奶顺利沟通,弟弟连四川话都不大会说。对于和父母聚少离多带来的种种困难,奶奶告诉阿辉:“要隐忍,别添堵。”
今年暑假,母亲给阿辉报了一个“高三预备班”。阿辉很不情愿,但仍然答应下来,原因是他不想“扫了大人的兴”。
从来没有在大城市上过一天课的阿辉,在只有30个人的“小班课堂”上,感觉“格格不入”。“我们老家七八十人一个班,这里人少,老师经常要问到你。”阿辉声音低低地说,提问答不上来很难堪,“特别是英语课,大家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下课后也基本上没有人会和他一起聊天。他感到很不适应,很孤单。
尽管这样,阿辉还是把20天的课程坚持上完,培训课程花了1000多元。今年9月开始,弟弟就要上学前班了,每月单是学杂费就要1300元。
“想快点回老家。”阿辉说,虽然老家没有电脑,没有网络,只有自己和爷爷、奶奶,尽管他也乐意为父母“打打杂”,帮帮忙,但他仍然想回四川,他觉得“在那里才舒服”。
“我们也想把大的留在身边。”阿辉的妈妈对大儿子充满内疚,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说,“他小的时候,我们在打拼;现在环境稍微好点了,(异地)高考政策又没有放开,我们怕把他带过来反而更害了他……”
在阿辉父母内心深处,他们特别盼着阿辉能考到广州上大学。然而,阿辉的心愿却是考川大,“守着老了的爷爷奶奶”,替外出的父母分忧。
3
为流动儿童搭建温暖“小窝”
据全国妇联发布的相关报告,有30%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与祖父母在一起“留守”。长期的亲情缺失,使得逾4成的留守儿童感到孤独,3成以上出现心理问题。
另一方面,那些追随父母来城市生活的孩子,又经常因为父母为生计奔波劳碌,得不到应有的照顾。有时父母不得不把年幼的孩子反锁在出租屋内,稍大一点的孩子就任凭其在社会“游荡”,甚至在异乡一家团圆之际,发生“二次留守”。
近年来,广东的不少家庭综合服务中心和社区公益托管机构,积极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提供服务。但根据相关调研报告,广东全省目前的流动儿童多达430多万,仅广州市外来工子女人数已超过50万。
然而,据初步统计,珠三角专门针对流动人口的公益托管机构不超过30家。其中,广州市只有8个公益托管点,每天仅能接纳不超过400个孩子。
在外来务工人员较为集中的番禺区,“小金雁社区公益服务中心”(原名为“新桥少年活动中心”)的有关负责人透露,仅新桥村就有700多名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但假期里能经常来中心参加活动的顶多100人。在番禺的城中村或周边农村,大多数孩子没有机会去少年宫,暑假大多被反锁在家中,靠玩电脑、看电视打发时间。
在番禺石岗村,还有一个由外来务工人员自发组建的“打工妈妈互助中心”。80后湖南妹子邹佳俊是该中心负责人,也是一名7岁孩子的母亲。“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广东打工,我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和我一样成为留守儿童。”她说,要想将女儿带在身边,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女儿送去儿童托管中心,但城中村里没有这样的机构,就算有自己也负担不起托管费。因此,她萌生了联合“打工妈妈”们组建一个免费托管中心的想法。
这个想法得到了社区内“打工妈妈”们的支持与响应,2013年4月“打工妈妈互助中心”正式成立,每周一到周六的下午2点至晚上10点开放,有两位全职老师对孩子们进行看管和照顾。中心免费对孩子们开放,家长们只需每月抽出3小时来互助中心做义工,便可免费获得托管孩子的服务,这种做法在广州乃至全国都属首创。
邹佳俊坦言,中心发展运作一年来,面临着接纳能力小、缺钱缺人手的生存困境,“更不要说明确的发展方向和长远规划了。”她算了一笔账,中心场地租金和水电费、2名社工工资、活动经费,再加上中心日常运营费用、设备维护费等,每月开支至少在1.5万元。“暑假到了,开门时间也由原来的下午2点提早至上午10点,支出更大。”
经过一番努力,中心在人力、场地、设备等方面,得到了广东省千禾基金会、麦田教育基金会等公益组织的资助。但是,该中心与千禾基金会的合约已在今年6月底到期,第二期项目资助要在第一期评估结束后才能重新申请,预计至少在今年9月以后。
在7月和8月都无法发出老师工资、支付房租的窘迫之下,邹佳俊于8月4日通过微博、微信等方式向社会求助,希望募集5万元资金用于中心下半年的运营。
广东青年干部学院青年研究所所长谭建光说,目前,民办公益托管机构普遍面临一个困境,即它们提供的服务需求量巨大,但其自身能力和组织力量却不足以承担。谭建光建议,政府可以进一步完善目前已经在推行的购买社会服务政策,以提供场地、政府“买单”等形式予以支持。
谭建光对青少年心理、志愿服务领域有着长期关注和研究。他表示:“如果能给这些‘候鸟孩子’搭建一个温暖的‘小窝’,可以增进他们与家人的情感交流,也能帮助他们更好地成长。”
家庭周刊策划统筹:陈志 李贺
版式统筹:夏彩霞
专题撰文 南方日报记者 谢苗枫
实习生 祝星月 向芮萱 刘冬艳
专题摄影 丁玎
实习生 许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