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须去“肌肉记忆” 笔底直达“若即若离”
《古村深幽图》
图画山水,他入实出虚,有无相生;谈论笔墨,他胸有经纬,抽丝剥茧。
他在写生中澄怀观道,他在创作中思接千载。
美术理论界名家郎绍君早年便断言“何加林是才情出色、根基好的画家”;吕品田也认为“山水画‘新生代’中,何加林禀赋卓异”;陈绶祥则强调何加林有“玉一样的笔墨”……
近日,中国国家画院创研部主任,中国美协理事,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何加林,应邀在广州画院为“青苗二期”授课,做关于“山水画写生中的若即若离”专题演讲,之后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
就像东汉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的“文之思也,其神远矣”,听过何加林的讲座,再与他畅聊一番,也想说一句——“画之思也,其神远矣”。
涵泳中国传统文化
践行“为画在文之极”
中国传统文人画家,都有着极深厚的文化积淀。而只要与何加林稍有接触,就能迅速感受到他身上所具有的才情与文气,感受到他与传统文人间的某种共性。的确,从小何加林就对文史哲别有兴趣;研究生阶段,又幸遇满腹诗书的童中焘先生为导师;作为中国首届美术实践类博士的毕业生,他的认识高度更是让人们看到了读书之于中国画的意义。
五岁上小学的何加林,因为在班里年纪最小,有时和同学们聊天,会感觉跟不上大家的节奏。生性好强的他,便在家里给自己开小灶。“正好父亲是部队的一名文职干部,家里有一些古书和马列主义哲学著作,虽然那时读起来似懂非懂,仍然经常翻阅,觉得里面有很多东西和一般人的思路不一样,当我跟同学们聊起来时发现他们也不懂,于是自己就会感到很自信。”
就这样,阅读增强了何加林的底气,并让他的语文和政治成绩一直保持名列前茅。
后来何加林进了中国美术学院读山水画专业,获得了良好的笔墨训练,并以优异成绩留校。之后,他考取了童中焘先生的研究生,搭建起了更加厚实的文化底座。
童中焘在同辈艺术家当中,属于一位读书既博且深的画家。他曾写过一本《中国画画什么》,针对绘画重形式、轻内涵现象,强调继承“以诗为魂、以书为骨、为画在文之极也(元·汤垕《画继》)”的传统。
“童老师给我们列了一长串书单,主要是经学类、哲史类的书,至于美学类的,他觉得不用他再多说了。这些书,他还要求我们做到泛读、精读乃至于做批注。他自己就是这么以身作则的。每次到他家里去,书架上的书随便打开一本,里面都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每次上他的课,他并不具体地教我怎么画,而是问我最近读了哪些书,有什么想法。如果我记忆出错了,他能马上指出来,要我回去再看看那本书的某一页。可想而知,我当时上他的课有多大的心理压力。”何加林笑道,为了能和导师对话,他每次都会把看过的东西举一反三,梳理清楚,获得一种更高的认识。这也让他在读卓鹤君老师的博士研究生期间能够再上一层楼。
“既然是博士,就一定要做到‘博’,做到自成系统,这又逼着我去研究了一番宋明理学。我一进去才发现,周敦颐、张载的理学思想太浪漫了,根本不是朱熹的那种苛责状态。而且,理学是儒释道三家综合体,这太有意思了,我到里面去涵泳了一阵,再穿越回来,写起论文来简直是游刃有余。”何加林的博士论文初稿,洋洋洒洒写了十五六万字,最后删减到十二万字左右。在论文答辩时,获得了当年中国美术学院首届实践类博士论文的最高分,顺利通过了答辩和盲批。
正是因为具备了这样的文化修为,又有着深厚的笔墨功底,何加林在山水画探索上形成自己的思考高度,并自然产生了一种内在的笃定与自信——系统写生,他走在人前;从水墨到色彩,他勇于探索,不惧暂时的退步。
《甘南秋色》
开创“系统写生”路径 澄怀观道中跨越自然丘壑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因为童中焘老师的一句“小心越画越淡而无味”,使何加林陷入了思考。他迅速找到了一条“系统写生”的应对路径,在道法自然中获得无穷生机,并日益体悟到中国山水画的审美本质在于“若即若离”。
“童老师的话,我想针对的不是我的作品表现形式,而是内在的生命状态。此前我们也都上写生课,但并没有将其作为自己创作历程中的一个必修环节,更没有进行系统化写生。我想我要活在真实之中,必须走进真山真水里,真切地去表现我生活的这片土地。我还记得有一年跟郎绍君先生看一个陕北画家们的联展,他问我有什么感受,我说,他们的画作中有一种黄土地的泥土气息,非常质朴。郎老师很赞同,他说,我们现在有很多画家远离了这样实实在在的生活表达。”
杭州是一个一呼吸就能感受到诗意的地方,虽然它的亭台楼阁都是人工的、直线条的,但何加林感觉到,这里面一定有更多充满内涵的东西。那段时间,他每天背着个画板到西湖周围写生,一画就是一天,连续画了一个月。当时有一位同学打电话给他,听到他在写生,讶异道:“你可能是全国唯一一个在画水墨写生的美院副教授了。”的确,就系统写生而言,特别是园林山水写生而言,在同辈画家当中,何加林可谓开风气之先。当时,何加林画了杭州的园林,又画了苏州的园林,然后又走进水乡写生,并据此创作了一批作品,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得到高度认同,并影响了一批同行。
为人师表,何加林也会系统地带学生写生,譬如上半年他就带学生到某一个古村落去写生,解决怎样画传统民居,怎么经营位置,怎么表现笔墨关系等问题;下半年他又带学生到太行山等地写生,解决学生们处理大山大水、处理雄强风格方面的问题。“带着问题、定下目标去写生,一路下来,学生们的能力完全高于那些漫无目的写生的同学。”
同时,何加林特别强调,写生绝不是形而下地背着画板训练技能,一定要进入到当下,与大自然相感应,“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现在流行一个词叫‘肌肉记忆’,就是你看到这个树,你画的是你习惯的画法;你看到这个山,你画的是你习惯的皴法,你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的一草一木,仍然是按照你学到的那些技法直接用上去,这样十次写生下来,也没能画出什么新东西。作为画家,我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美术工具。老子说道法自然,写生就是一个道法自然的过程。在大自然当中,你用心去看,就会看到一缕阳光泻下来,一丛小草在阳光的抚摸下,好像蒸腾起一种生命气息,生动起来。你被感动了,就会想要用合适的笔墨技法去表现她。”
因此,写生时,何加林并不急于坐下来马上就画,而是先用心去看一看,想一想,读一读,在澄怀观道中获得最个人化的体验,并跨越自然丘壑,用笔墨丘壑去达到山水画与自然山川的“若即若离”。
循自然之道 不急不躁
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核心的“道”有着深刻颖悟,何加林在艺术探求之路上不急不躁,不为一时的瓶颈所困扰。
艺术创作中,谁都会碰到一时难以为继的情况,如果你很郁闷很纠结,卡在里面出不来,恐怕就很难再画好了。这个时候要能够放下执念,跳出来淡然面对,才可能豁然开朗。在这方面,何加林做得相当出色。“如果我觉得今天画不下去了,我会轻松放手,或者到山里走一圈,或者开着车四处兜兜风,回来后,重新动笔。画画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情,一定要‘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在调到中国国家画院工作前,何加林的水墨山水已相当出色,也备受认可。到了北京以后,他发现北方画家很重视色彩,而色彩恰恰是他的一个软肋。何加林又陷入了思考。“我到北京来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让我的绘画继续走到一个新的高度上去,这个高度要有内容支撑,过去我画纯水墨,比较氤润、典雅。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画画色彩,让自己的作品再生发出一种苍茫、绚丽的感觉?我们都知道二十四诗品,每一个品类是不同的,但没有高下之分,画品也一样。我觉得自己是时候尝试用色彩写生了。”
一开始改变,难免引来一些闲言碎语,大家私下里议论“何老师没有以前画得好了”。但何加林却并不当回事,也没有感受到心理压力。因为他有自己的信念,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一个人不应该把自己包装得永远没有缺点,应该有勇气展示自己的不足,并努力去提高自己。”
如今,七年过去了,何加林又一次超越了自我,在色彩上走出了一条自己的写生路径。相信,碰触到山水画精神内核的何加林,在一次次向自我挑战的历程中,将日益靠近图写“胸中丘壑”的自由之境。
文、图/广报全媒体记者江粤军、李巧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