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揭政府采购招投标乱象:无中生有暗度陈仓
华商报记者 杨昊霆
“我其实早有退意,我知道我适合干这一行,但我觉得我不适合干这一行。”投标能手庄成说了一句看似矛盾的话。顿一顿后,他解释道,“太累了。”
他的电话每天要充至少3次电;早高峰从家到公司的不到一小时时间内,他往往要接打差不多20通电话;工作日他很少在晚10时前回家。
设局者遭遇釜底抽薪,吃了哑巴亏
庄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商场诡谲,他也会栽跟头。
最近他参与的5次投标中,除一次未中外,还有一次看似是中标,其实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当时是一家国字头企业邀请招标,拟招标大型机电、网络设备若干台以及其他零碎配套的产品。招标前,庄成迅速“搞定”了该单位某负责人。
随后该负责人力主将庄成可控且符合招标标准的S品牌,写进招标要求,并安排4家公司同时报名,将招标名额占满。
“当时形势一片大好。S厂家是我早谈好的,低价换销量。而4家对手都是我安排的‘陪跑’,”庄成说,若按照计划完成,以谈好的成本价格及合作方式,扣除“费用”,该项目利润约30万。
结果现场拿到打印好的招标文件,庄成傻了眼。大型设备要求的品牌从S成了C。
他悄悄短信联系该负责人,对方回复,“评标会上有领导突然发声,其他人也跟风,反正把品牌改了。”事后庄成多方打听,才知实情。
“一家竞争对手一看没机会了,就意识到是我设的局。于是玩了釜底抽薪,让我中标但挣不了钱。”对方和自家的关系品牌C品牌联合,利用各自关系,联手鼓动内线们在评标会上质疑,最后现场将定牌修改为C,并立即打印标书发给参标的5家公司。
“我硬着头皮中了标,却只能放弃S品牌,联系C公司核价进货。结果C公司说无法供货给我,因为我没有代理授权,让我找我的竞争对手,说对方有授权。结果就是,压根没参加投标的那家伙,从C那里把设备进来倒个手,用近乎离谱的价钱给我,赚的比我再卖给客户的差价还多。”
庄成试着安慰自己,“起码在 经济 方面有所补偿。”捏着肥肉传来递去,他的手上自然也会沾到油。
看见“和”字,就知道标定向给谁了
程铭不是不懂潜规则,但他不信邪。然而混迹这个江湖久了,不少把戏他其实都明白,他拿着一份招标公告嗤笑着说,“你瞧瞧,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算上两行的标题和两行联系方式,这则公告在A4纸上只排了14行,占不满大半页。华商报记者翻来覆去地看,也没能在这段说明性文字中发现什么。
内容其实挺简单,中部某省某地级市就一个涉农申报项目的评审工作进行公开招标。
程铭拿起笔,在一个字上画了个圈,说,“机关在这。”他画圈的地方是这样一句话,“现公开向社会聘请具有农业、畜牧、轻工业乙级以上咨询和设计资质,或具有会计师事务所执业证书和工程造价咨询乙级以上资质证书,有相应的专家团队和专业人员,具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的,均可报名参与。”
他勾起来的是第一个“和”字。“咨询和设计资质,注意,他用的是‘和’而不是按道理更常见的‘或’,这一字之差,我就知道这个标是打算给谁的了,因为兼具这两项资质的机构在本省屈指可数,其中有一家在这个市已拿过多个项目。”
程铭把公告向办公桌上一扔,苦笑说,“这算是用心的了,起码比那些没技术含量的定向标让我心服。”他的办公桌后悬着两挂条幅,“上善若水”,“正心端步”。
他还遇到过“先上车后补票”。年初,某县招标一个规划项目,他跑去参与,却被该县上级某市领导打招呼。“活儿人家都基本干完了,现在就是补个流程。你报价再低、资质再硬,也没用,别费劲了。”
现场追加资料,“只给你半小时准备”
同在工程领域耕耘的马咏梅,也是一肚子邪火。她拿出不久前某市的一份招标文件,“这个标我事先摸了底,他们的预算是一个包400万,我两个包,一个投了260万,一个投了280万。结果你猜怎么着?分别让别人用390万和380万中走了。”
更邪乎的是,在开出标价之前,招标方在现场突然临时要求投标方追加一项资料。“当初的招标公告压根没提到这些资料啊,不然我肯定早准备了。”投标者们面面相觑。
然而有人早有准备。一家在当地众所周知有省上背景的公司,悄无声息地拿出了所有资料。
马咏梅不服,追问甲方和评审,“凭什么现在突然要求这些资料?有什么法律依据?”甲方一位领导见她不依不饶,便说,“给你半小时,能把资料补齐就进入下一轮。”
取都来不及,但马咏梅不信邪,联系后方把资料悉数用电子方式传了过来。当她把所有补充资料、包括“做这个项目根本用不到”的内容都放在桌上时,她觉得甲方和评审的反应很惊讶。“他们交换了个眼神,那意思,压根没想到我们能拿得出这些。”
结果标被废了。马咏梅公司的法人代表接到一通电话,“这标废了,你们别再跟了。”打电话的是省上一位实权人物的传声筒。几个合伙人一商量,决定知难而退。
被打招呼的不止马咏梅。上个月程铭的公司参与了一个县的一项规划报告的招标,他的报价有优势,实力也比竞争对手强。结果对方通过一位领导,让他所在高校的领导给他施压。程铭很火大,赌气式地提了条件。
“要我弃标?那我给我的员工怎么交代?这个标人家本来肯定拿下,等着拿那10%的业务提成呢。”
“你意思要让对方给你5万,你才弃标?实话说,这个标他挣都挣不到5万。”
“不可能,没有20%的利润,他中了干啥?拿一半给我的业务员,剩下的他拿去。”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你让我怎么给你说?反正,你退吧。”
设置模糊不清的条件,作为陷阱
“拿关系硬欺负人,没意思。”投标能手庄成说,这样搞容易出事。“我更喜欢谋略取胜。”他甚至给这些谋略取了参照兵法的“代号”。
“我带你去现场的那个标,甲方和供应商我都控制好了,以最低成本价力压对手,这叫‘关门打狗’,最是简单;而我上个月被人算计的那个标,对方把我设置的所有优势从源头瓦解,叫‘釜底抽薪’。”
3个月前,他就玩了一次“无中生有、暗度陈仓”。
当时是一家政府单位公开招标网络设备和软件架构,由招标公司代理。“政府部门这种基建项目的原则,一般是满足要求的基础上价低者得。”庄成试图接触甲方失败后,立刻调整思路,接触了招标公司该项目的负责人员L。双方一拍即合。“由于公开招标参与方很多,操作某家公司中标难度比较大。我们商议决定,在招标文件中设置模糊不清的界定标准和条件,作为陷阱。”
庄成举着手机打比方。“比如甲方只需要个能通话的电话。但L运作后,在招标文件里要求,手机得能上网、要有各种APP、有1200万像素的摄像头等等,反正就是提高门槛。本来一个普通手机也就1000元,但考虑到这些条件,报价就得3000元起了。”
更绝的是,L将招标公告发布时间放在过年收假后第一天,很多潜在的竞争对手压根没关注到。“即便如此,还是有17家公司参与,不过其中有4家是我安排的演员。”唱标完成,庄成的标因为了解甲方实际需求,而把价格定得很低,“比我还低的只有3家,都是我的人。而我故意让他们在别的方面准备不足,使L可以堂而皇之将他们废标。”
“如果有人抠字眼,说设置的条件我并不都满足,L大可以说,‘客户的需求本来就没有那么高,只是本着尽善尽美的原则才提出的’。”
能搞定甲方最好 最次也得搞定竞争对手
按照法规,政府采购的招投标大致分为定需求、发公告、编制招标文件、投标、资格审核、入围、评标、开标等环节。
每个环节都有原则性的规定,如“一个招标项目只能有一个标底。标底必须保密”、“招标人不得以不合理的条件限制、排斥潜在投标人或者投标人”、“禁止投标人相互串通投标”、“禁止招标人与投标人串通投标”等。
然而投标手庄成却说,赢投标的关键是人。“能搞定甲方,搞定招标代理公司,都是最好的。退而求其次,能搞定一起投标的人,也不错。”
他透露,即便是竞争关系,大家有时也能达成默契。“老板们都想着把对方挤死,但我们执行者不这么想。特别重要、特别大的标上,拼实力和手段,不那么要紧的,彼此卖面子,齐心协力。”他把这叫做“三家分晋”。
“比如一季度时我的考核任务完成差不多了,某个研究所招标机电设备,有个哥们想要那个标,找我和另外几家实力相当的潜在对手,一起喝了顿酒,用公司费用给每家操作者都封了个红包。我们就在投标时都小小地掉一点链子,让他中走。”
基于这种圈子,实力较差的公司还会配合实力强的公司玩一招“桃代李僵”,即由小公司拼命压低价,排挤竞争对手,大公司在方案上力求“漂亮”,竞争对手两头不占优后知难而退,然后小公司以成本核算失误为由也退掉,留下大公司拿标。大公司则在其中分出子项转手给小公司,利益均沾。“就像海里的印鱼,贴在鲨鱼身上,吃鲨鱼捕猎剩下的碎肉一样。”庄成说,这个圈子有着类似的生态链。
一样的事,标准不该有弹性
本是法律学者的马咏梅说,从相关法规到十八大后提出的鼓励政府购买公共服务,初衷都很好,但细则仍待完善。“应该效仿欧美,细化到每个行业领域,将所有环节、程序相对固化,减少人为操作的空间。”她觉得,这样能一定程度避免招标主体“任性”设置条件,带着主观倾向给其他投标者设置“陷阱”。
“就算是潜规则,也该有规则。”程铭说,最起码一样的事,标准不该有弹性。“有两个两个县,招标一模一样的项目,但评标分数,一个把商务标(即价格主导)占比七成,一个把技术标占比七成,怎么说得过去?”
“一些招标主体压根不懂技术,评标的所谓专家,很多只是行政官员,评判标准更是模糊不清,变化多端。评标时连个名牌都没有,更别说他的职称、专业等级、社会身份,感觉就是摆样子。”程铭说。
但即便“专家”都是专家,也有问题。庄成坦承,他面对的国字头研究机构和企业较多,他们在邀请招标时为了标榜权威和避嫌,反倒不用自己企业的技术骨干,而是对外邀请该领域的专家参与评审打分过程。“尤其是政府项目,甲方会抽取或邀请专家来评审。但我们会提前打听评审成员,总会有机可乘。”
法规规定了环节和笼统的规范,但从华商报记者搜集的实例可以看出,每个环节都可以成为舞弊的载体。对此,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副会长蔡进等专家建议,积极推进采购官制度,并实行终身追责制。
“政府采购当事人违反政府采购法和本条例规定,给他人造成损失的,依法承担民事责任。”最新的《政府采购法实施条例》如此规定,但比起采购招标的巨大既得利益,责任似乎轻了些。像评审专家泄底这样影响重大的行为,只处2000元以上2万元以下的罚款。全文处罚金额最大的第七十二条,数额也无非是5万元以上25万元以下。
“关键民事责任是谁主张谁举证。谁敢举证?”马咏梅说,“生意被抢,总比彻底没生意做好。”(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