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制造如何摆脱“排放门”阴影
大众汽车深陷“排放门”，正采取一系列措施，试图重新赢得客户信任。但这起事件不仅涉及德国汽车业，更使世人对久负盛誉的“德国制造”产生质疑。德国产品如何从骄傲与自满中走出来，重新立足世界？
国际评级机构惠誉11月9日宣布下调德国大众汽车集团的信用评级。大众集团11月3日承认，旗下约80万辆柴油车的二氧化碳排放数值涉嫌造假，初步预计将给大众造成20亿欧元的经济损失。层出不穷的尾气排放问题，将大众汽车集团不断推向深渊。然而，更令人担心的是，大众作为“德国制造”最光鲜的品牌，在如此众多数量和品牌的汽车尾气排放数据上造假，无疑给“德国制造”的信誉带来难以挽回的负面冲击。
大众造假对德国经济的威胁，可能比2015年希腊债务危机还要大
在法兰克福一家大众汽车经销店，客人寥寥。最靠边的一排柴油高尔夫汽车，标牌上都划了叉，用红笔写着最高20%的折扣促销价。不愿透露姓名的店员说，大众尾气造假丑闻曝光以来，来经销店看车的顾客减少了约两成。今年9月，大众汽车在西欧的市场份额从去年同期的11.7%下降到11.3%。美国市场虽然在10月份避免了业绩下滑，但有报道指出，这是靠经销商大规模促销实现的，有的促销折扣竟然高达6000美元。
销量低迷只是一个方面。10月底公布的财报数据显示，大众汽车集团15年来第一次出现34.8亿欧元的季度亏损，因为大众为应对造假丑闻的后续情况预先拨出了67亿欧元。然而，分析师认为，大众的“冬天”还没有真正到来。罚款、诉讼和改装问题汽车等费用，最终可能高达350亿欧元。
美国监管机构对大众柴油车尾气中氮氧化物排放超标和检测数据作弊紧盯不放，美国环保署11月初又公布了一批涉事车型，其中首次出现了保时捷等豪车品牌。德国媒体披露，美国国家高速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正对大众集团涉嫌隐瞒汽车安全缺陷展开调查。大众公司11月4日宣布，因凸轮轴机械缺陷可能影响车辆制动，将从美国市场召回9.18万辆汽油车，涉及甲壳虫、高尔夫、帕萨特等车型。
然而，更令人担心的是，大众作为“德国制造”最光鲜的品牌，在如此众多数量和品牌的汽车尾气排放数据上造假，无疑给“德国制造”的信誉带来难以挽回的负面冲击。路透社报道称，大众造假对德国经济的威胁可能比2015年希腊债务危机还要大。“德国之声”则比喻道，大众即将面临一场法律诉讼的海啸，“德国制造”的品牌信誉严重受损。德国股票指数DAX成分股中的2/3是制造业企业，然而，自大众排放丑闻被曝光的9月18日至10月2日，DAX指数跌幅超过3.6%，其中，大众市值缩水超过40%，戴姆勒和宝马的股票也分别下跌10.7%和8.8%。这起丑闻引发的对德国制造业尤其是德国汽车工业的信任危机由此可见一斑。
大众公司将面临漫长而复杂的讼诉，甚至付出惨重代价
大众汽车集团前身成立于1937年，二战结束后，大众汽车被英军接管，恢复民用生产。1949年，大众汽车控制权被交还德国，成为西德经济振兴的重要组成部分。下萨克森州政府持有20%的股权。1976年，大众率先在高尔夫轿车上采用柴油发动机。如今，大众旗下拥有12个汽车品牌、300多款车型，在全球设有119个制造工厂，雇佣员工60万，是欧洲最大汽车制造商。
2006年，文德恩出任大众首席执行官。在他主导下，大众出台了“2018战略”，目标是到2018年汽车销量超过1000万辆；税前利润率超过8%；在顾客满意度和质量方面成为世界汽车业冠军。2013年，大众跃居道琼斯可持续发展指数汽车行业第一名；2014年，销量达到1014万辆。在很多分析人士看来，正是为了实现这些指标，大众内部形成了“压力文化”和“恐惧文化”，强调结果而不问手段，让大众付出了沉重代价。据《南德意志报》报道，早在2011年就有工程师向大众董事反映尾气数据造假问题，大众高层却置若罔闻。
资料显示，2008年起大众推出了型号为EA189的柴油发动机，排气量1.6升或2.0升，采取四缸涡轮增压、共轨直喷。理论上，这款发动机有着更好的燃烧效率、更高的空气燃料比，也更加环保。凭借这款发动机，大众多次上榜年度最佳环保汽车，并在美国获得了数千万美元的绿色汽车补贴。然而，EA189的“环保成绩”只在实验室有效。原来，柴油车尾气中含有大量有毒的氮氧化物。分解氮氧化物的办法是在高温条件下喷射尿素溶液，但这么做会额外消耗柴油，降低汽车的燃油能效。大众的工程师在汽车控制软件中加装了一个欺骗性装置，接受官方检测时，就启动特别程序限制污染物排放，使其处在允许范围内，在车辆正常行驶过程中则不加限制。
美国西弗吉尼亚大学的一个研究团队让大众骗局“穿了帮”。2014年，该团队受独立机构“国际清洁交通理事会”委托，对一辆大众捷达、一辆大众帕萨特和一辆宝马X5进行实地尾气检测。国际清洁交通理事会美国分部负责人约翰·格尔曼说，美国的柴油车尾气标准比欧洲严格。按照美国标准，柴油车每公里排放的氮氧化物不得超过0.043克。相比之下，欧五标准为每公里0.18克，欧六标准为0.08克。在测试中，捷达和宝马X5行驶了2400公里，帕萨特则从洛杉矶开到西雅图再原路返回，行驶了3200公里。他们本期望所有汽车都通过测试，借此游说欧洲也采取类似美国的严格标准。结果显示，宝马汽车尾气排放数据同实验室检测相差不多，大众则严重超标，最高接近实验室数据的40倍。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国际清洁交通理事会将检测结果发布在网上，并提交美国环保署。后者跟进做了进一步测试，并要求大众做出解释。
2015年9月3日，在同美国环保署的 视频 会议上，大众汽车高管不得不承认安装欺骗性装置的事实。9月18日，美国环保署向其发送通知，责令整改。大众汽车排放数据丑闻由此发酵。
美国环保署认为，由于在所产车内安装非法软件、故意规避美国汽车尾气排放规定，德国大众汽车可能面临最高180亿美元的罚款，同时需要召回近50万辆汽车。据《纽约时报》报道，目前美国各地的检察长已开启调查行动，大众汽车面临漫长而复杂的讼诉，最终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值得注意的是，在尾气排放数据上造假，大众并非独此一家。1996年，美国通用汽车就曾因在软件中安装了类似的排放控制装置，被处1100万美元罚款，召回47万辆汽车。1998年，本田汽车也因此被罚款2.67亿美元。业内人士称，大众只不过是将欺骗性装置的复杂性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2011年，欧盟联合研究中心发表报告称，它们检测的所有柴油轿车的尾气数据都未达到欧三到欧五标准。2013年，该中心再次警告指出，现代化轻型轿车的传感器和电子部件能够“探测”到实验室检测，有的汽车功能可能只在实验室状态下运转，这可能导致汽车厂商使用欺骗性装置，激活、延缓或调控尾气排放控制系统，以便在检测中增强或削弱其有效性。“从排放立法的角度看，这是有问题的。”但是，欧盟各国政府在如何处理这一问题上莫衷一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国际清洁交通理事会历时14年，在德国、英国、西班牙等6个国家对比60万辆汽车数据后，最新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从实验室得到的欧洲新车油耗和废气数据，与实际上路测试的数据偏差越来越大。2001年两者相差8%，如今扩大到了38%。研究指出，从2010年以来，欧洲新车在二氧化碳减排方面几乎没有进展。书面报告和实际结果的偏离，导致每个消费者每年实际多付450欧元的油费。全德汽车俱乐部负责车检的索尼娅·施密特对“德国之声”表示，汽车厂商提交实验室检测的车辆只配备基本装置，导致检测到的耗油量与车辆在路上行驶时的实际情况不符。
记者驻地附近的大众汽车维修点技术人员福罗森说，最近有很多柴油车车主前去询问召回情况，他只能回答，“我们还在等通知。”他透露，尾气排放数据造假并不仅限于大众，至少有另一家德国知名厂商也存在类似情况。据报道，大众将从明年1月开始，召回和改装问题汽车。
“现在该是德国企业告别傲慢的时候了”
本报驻德国记者前两天遇到驾校教练迪尔克，他主动询问：“大众汽车的造假丑闻在中国也很轰动吧？”在得到肯定回答后，迪尔克叹了口气：“作为汽车的发明国和大国，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人羞愧。和汽车技术有缺陷不同，造假本身暴露的是诚信问题。”
今年10月，总部设在伦敦的咨询机构“品牌金融”发布了最新国家品牌排名。德国虽然仍排在第三位，但品牌价值损失了1910亿美元。该机构首席执行官大卫·黑格认为，德国的国家品牌实力主要来自于制造业，特别是汽车工业。大众汽车排放数据造假的丑闻，不仅对大众本身的声誉是迎头重击，也对德国整个国家的品牌带来损害。德国工业以高效、可靠著称，德国人一直以来被认为勤劳、诚实和守法。造假丑闻可能摧毁德国工业数十年来积累的无形资产，令人们对德国企业失去信心。黑格说，在全球化背景下，国家品牌对任何国家来说都是最重要的资产，有助于吸引外资、振兴旅游业和推动出口。政府、商业协会和企业都有必要采取措施，切实有效地应对危机，以减少损害、扩大利益。
事实上，近年来让德国国家形象蒙羞的德国企业不在少数。去年底，德国军工企业莱茵金属集团被不来梅检察机关罚款3700万欧元，理由是其涉嫌在向希腊出售防空系统时行贿。今年3月下旬，汉莎航空旗下“德国之翼”的飞行员卢比茨驾驶空客A320客机撞山，机上150人无一生还。卢比茨早就被诊断患有抑郁症，空难凸显汉莎航空的飞行员管理制度缺失。4月，德意志银行因为在2003年—2010年间操纵伦敦银行间同业拆借利率，被英美两国监管当局罚款25亿美元。10月中，德国媒体披露，德国涉嫌依靠巨额行贿获得2006年世界杯足球赛举办权……
为挽回影响，大众不遗余力。
10月3日，两德统一纪念日当天，大众在多家报纸上打出整版广告：“原本我们想在这里表达对德国重新统一的喜悦；原本我们想为过去25年里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原本我们想感谢顾客对我们汽车的信任和褒奖……然而现在我们只想说：‘我们将尽一切努力重获您的信任。’”本报记者不久前也收到一封大众发出的道歉信。大众在信中为尾气检测造假道歉，宣称将尽快把调查结果公之于众。大众同时表示，涉及车辆只是检测数据造假，并不存在质量问题，目前车主仍可以安心驾驶。
上月底，大众新任首席执行官马蒂亚斯·米勒推出了五点计划，并宣布将在明年中期推出“2025战略”，以取代名声不佳的“2018战略”。这五点计划是：解决好所有相关柴油车主的需求；查明造假真相；给予下属品牌和分公司更大自主权；建立公开和合作的企业文化；不再把销售数量作为优先目标并更注重“高质量增长”。11月3日，针对二氧化碳排放问题，大众“自曝家丑”，主动披露，并且给出20亿欧元的经济损失预估，如此动作，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其急于自救的心态。米勒说：“除了毫不留情、完整地做出解释，我们别无选择。”对大众来说，“排放门”首先是一场巨大的诚信危机，而保持透明公开是其自救，即赢回客户、合作伙伴、投资者及公众信任的第一步。大众集团11月9日宣布，将给受造假影响的美国车主每人1000美元的补偿款。
德国《明镜》周刊评论指出，文德恩去年曾说过一句话：“傲慢与自满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这句话成为大众丑闻最好的注脚。“德国制造”的明星们自以为无所不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大众为的是和丰田抢夺销量世界第一，德意志银行则是为了保证25%的资本收益率。还有的企业盲目自大，如发电企业莱茵集团和意昂集团长期忽视可再生能源投资，结果在德国能源转型大潮下巨额亏损。评论最后警告：现在该是德国企业告别傲慢的时候了。
德国汽车工业联合会、德国质量协会等机构均认为，大众丑闻是个别行为，不代表德国汽车业，更不代表“德国制造”。德国汽车工业联合会主席 马蒂亚斯·维斯曼指出，个别企业的问题不能代表整个德国汽车业有问题，德国汽车业不应为此遭受不公平待遇。德国质量协会执行董事赫伯特·施瑙贝尔说，德国制造业的基础是大量的中小企业，它们才是支撑“德国制造”这一品牌的关键力量，少数大型企业并不能完全代表“德国制造”，大众也只是大型企业中的个例，“绝大多数德国制造企业是‘干净的’，在国际交往中是可靠的”。
尽管上述为“德国制造”正名的理由具有一定说服力，但舆论认为，对广大消费者而言，很难将大众与“德国制造”割裂开。为摆脱此次对“德国制造”的信任危机，德国政府、企业界都必须踏踏实实，做出艰苦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