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 为挣钱养家赴南洋打工
自梳女黄月蓉步履蹒跚。
90岁黄月蓉为记者介绍当年在新加坡当妈姐时拍下的照片。
87岁的梁洁源每天代姐妹们点燃盘香。
冰玉堂二层阁楼内摆放着自梳女制作的工艺品。
日前,网传一段视频显示,一个被称为“自梳女”的群体,她们将头发梳起,以示终身不嫁。为此,京华时报记者前往广东省佛山市均安镇沙头村,探访了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的现状。
曾经,她们远赴南洋打工挣钱,被称为“妈姐”或“姑婆”。如今,这些无儿无女的老人的晚年生活,备受关注。广东省妇女联合会妇女研究中心主任曾女士称,2011年的一次调研显示,明确登记在册的自梳女不足50人,年龄在85岁到90岁之间。
本版采写京华时报记者施志军本版图片京华时报记者陶冉
□现状
“每个月做头发都要花不少钱,别的可以省一省,自己的仪表一定要注意”。
90岁姑婆注重仪表
安静、悠闲、远离喧嚣,这是均安镇沙头村给人的第一感觉。
3月11日上午9点,蒙蒙的细雨,如同给新年过后不久的均安镇沙头村披上了一层蝉翼般的轻纱。村子空气中弥漫着的,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清新味道。在村中央,向一处深深的小巷内拐两个弯,便是90岁姑婆黄月蓉,一个人住了14年的房子。
推开高高的老式对开木门,狭小的庭院整齐别致,干净利落。长满青苔的墙边石台上,摆放着长满果实的金橘。屋门正对着的神位前,燃烧过半的两炷香,插在了精心制作的石板上,一旁还斜插着几束粉色梅花。
这套房子,是黄月蓉14年前从新加坡回国,用存款在沙头村老家盖起的3处房中的一处。另外2套,则分别给了她的两个侄子。60多年的国外打工生活,回国后就已经年过七旬。黄月蓉说,给别人打工一辈子,就只想自己住。
每天早上6点,她准时起床。先到村旁的小山丘周边溜达,她说,小镇的安逸,让她非常喜欢独自散步,看着郁郁葱葱的山林,也总是让她高兴。晨练过后,她便从容地为自己准备早餐。从去年开始,她的右腿膝盖开始间歇性疼痛,加上老人年岁大,行动起来多少有些迟缓,一顿早饭过后,基本已经是9点左右。
此时,黄月蓉正在清扫地面。连续两天的阴雨天气,让她有更多的时间收拾家务。做了多年“妈姐”,爱干净已经成了她入骨的习惯。每天上午,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是在打扫房间。黄月蓉说,姑婆都有个毛病,只要不打扫房间,心里就会觉得别扭。
她走进卧室,换一件酒红色呢子外套,搭一条披肩,端着刚刚泡好的咖啡,便坐在电视机前仅有的一张圈椅上,开始了一上午的悠闲。卧室的一进一出,屋内的灯一定会随手关闭。墙上贴着的一张水电费明细单,也透露着老人的细致。
“过日子当然要精细一些,虽然一人生活,但省下来的就是赚到的”,黄月蓉说,现在的生活支出,主要靠当年打工的积蓄。虽然花销不大,但用钱的地方还是很多,“每个月做头发都要花不少钱,别的可以省一省,自己的仪表一定要注意”。
每天晚上8点多,看过短暂的电视节目,她便准时躺下休息。这样固定无忧的生活习惯,让黄月蓉能保持足够的体力,每天白天继续劳作。虽然侄子们会定期看望她,但衣食住行、家中一切事物老人大都自行完成。
□自述
“自己买了一只鸡、一把尺和一把剪刀,静对神灵,默默发誓,终身不嫁,这就算是完成自梳了。有些更讲究一点的姐妹,她们还会花钱请师傅,更为隆重地见证自梳的那一刻。”
为挣钱养家决定自梳
时间回到1941年。那一年,我国进入抗日战争中期。17岁的黄月蓉和村里的几个姐妹决定到南洋打工。“我有个姐姐在新加坡”,黄月蓉说,姐姐写信告诉她,可以到新加坡工作,能赚到不少钱。那时候,家里很穷,在新加坡每个月至少可以挣100坡币。按照当时的汇率,折合国内600元,这是一笔很丰厚的薪资。
就这样,她们每人花费1500元,坐着轮船漂洋过海,经江门到香港,最后停靠在了新加坡。这一待,就是60年。黄月蓉先后换过4次雇主。每一户都住别墅,配有司机、妈姐和清洁工等佣人。“妈姐只有富裕些的人家才请得起,我们负责带孩子、做饭,一整天都在忙。”
为主家做的每一顿饭,黄月蓉都用心烹制。每次买菜,她都把账单详细列好。很快,她的勤快老实赢得了主家的信任,工钱也逐渐上涨,“开始每个月100坡币,后来涨到了300。”
立领斜襟,宽松长裤,黑发成髻。黄月蓉珍藏着的旧照片显示,当年的妈姐自梳女干净利索。那时,和她一样的年轻女孩全都聪敏勤快,奉行独身。她们很快便赢得青睐,成为南洋家政行业的知名品牌。
黄月蓉介绍,那个时候,在新加坡打工的广东女子有很多。有的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有的在船上做工人。妈姐的薪水比普通女佣高不少,她们平时的外出,都有司机开车陪同,很少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人。除此之外,成家不会被聘用,也使得妈姐们不愿嫁人。错过了成家的最好年龄,慢慢地也就不再想。就这样,她和要好的姐妹们相约,决定终身不嫁,并先后“自梳”。
“一般都五六十岁才自梳”,黄月蓉说,她是60岁才自梳的,没有举行太过特别的仪式。“自己买了一只鸡,一把尺和一把剪刀,静对神灵,默默发誓,终身不嫁,这就算是完成自梳了。有一些更讲究一点的姐妹,她们还会花钱请师傅,更为隆重地见证自梳的那一刻。”
沙头村的另一名自梳女梁洁源今年87岁。和大多数自梳女不同的是,她没有出国,而是在广州给别人当保姆。“我是22岁自梳的。当时就是很随意地把头发盘起,然后就拜祭神灵,再斟杯茶给父母,就算是正式自梳了。”
均安镇宣传文体办副主任欧阳少生称,在1886年到1934年间,跟黄月蓉一样,赴新加坡的“自梳女”,仅沙头村就有500多人。她们一拨接着一拨,三五成群结伴而行。
□贡献
“而自梳女返乡后,对家乡的建设也都很积极。如果哪里需要建设,她们也都会出钱赞助。不管是政府还是邻里,对她们都很尊重。”
归国帮助家乡建设
按照旧俗,自梳女自梳之后,便标志着女性要自立。她们可以走出深闺,外出耕作、经商或打工。但她们不能被安葬在娘家,即便是死后,也只能由生前的好姐妹们前往祭奠。
黄月蓉说,为了能在年迈时有养老之处,一些顺德自梳女便共同筹资,开始修建冰玉堂,以便年老有终,并最终于1950年建成。此后一段时间,村里回国后的自梳女,就都住在了冰玉堂里。
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自梳女又都回到了家人的身边。到上世纪90年代,冰玉堂已经无人居住,开始逐渐成了自梳女们的会馆、集结点。每天,住在附近的姑婆会到这里来坐坐,和姐妹们聊天、打牌。
对此,冰玉堂托管员黄松开称,总共算下来,光沙头村的自梳女应该有200到300人左右。村里自梳女的生活都很自立,衣食住行,全是自己照顾自己。她们掌握着一手好厨艺,工钱自然不会太低。回国以后,因她们见过世面,并积攒了相当一笔钱,所以,在村子里还都算是很风光的人。“而自梳女返乡后,对家乡的建设也都很积极。如果哪里需要建设,她们也都会出钱赞助。不管是政府还是邻里,对她们都很尊重。现在,这些人全都年事已高,其中最年轻的也已经86岁,除了能够自理的,大部分都在亲戚家生活。曾经热闹的冰玉堂里,当下偶尔才能见到几位步履蹒跚的姑婆前来叙旧。”
3月12日,京华时报记者前往冰玉堂发现,它分左、中、右三座,中座供奉着自梳女们信奉的观音,左、右分别安放着已故自梳女的灵位。楼上木质阁楼,是自梳女曾经的睡眠之处,如今,这里只陈列了当年自梳女的手工艺品、饰品、证书等物件。自2012年12月25日起,冰玉堂“自梳女”博物馆正式挂牌成立,开始作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对外免费开放。
□延展·命运与时代关联
经济独立决定不嫁
据广东省妇女联合会妇女研究中心主任曾女士介绍,自梳女主要分布于珠三角地区,以南海、番禺和顺德为主,极少部分分布于中山、肇庆地区,产生于清朝后期。据《顺德县志》记载,当时,顺德蚕丝业发达,许多女工获得经济独立,她们渴望自由的同时,也被工作所束缚,情愿终身不嫁。番禺、东莞等地的自梳女情况也与顺德相仿。
“她们这一种群体的形成,和当代大龄剩女有相似之处。”曾女士分析,究其原因,是因为女性在经济上得到了独立。她们不用依靠别人,可以自立,便有了选择自己生活的成本,同时又担心婚姻会束缚她们的自由,婚后生活会影响到个人前途。这种行为本身,在当时是非常进步的。
自梳风俗日渐衰落
过去“自梳”,需要有特定仪式。先由族人择吉日,请德高望重者主持祭祖,然后举行“梳髻”仪式,自梳女将自己的辫子挽成发髻,表示永不嫁人。
仪式既悲壮又喜悦。仪式当日,还要摆上几桌酒席,请亲朋聚会,以示公众。辛亥革命以后,封建制度和习俗彻底破除,自梳这一风俗日渐衰落,新的自梳女不再出现。
直到20世纪30年代,珠江三角洲地区蚕丝业逐渐衰落,年轻女性失去了可以立身的职业,听说到南洋打工收入丰厚,遂结伴前往。许多女性在南洋打工多年,没有谈婚论嫁。到五六十岁时,便买来供品拜祭天地,也就成为了自梳女。
“这就是中国最后的一批自梳女。”曾女士说,在当时,她们还被称作“妈姐”或“姑婆”。比如,现年96岁的欧阳焕燕,也是沙头村人,她就曾在著名华侨陈嘉庚的家里工作过9年,直到日军侵略新加坡,陈家回重庆。欧阳焕燕又到了后来担任新加坡总理的李光耀家里当工人,并前后在李家工作40多年。
返乡之后安享晚年
曾女士称,目前,广东仅剩的几十名自梳女,是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2011年妇联的一次调研显示,明确登记在册的自梳女不足50人,年龄在85岁到90岁之间。随着各项政策的逐步完善,自2010年起,自梳女们开始主动提出恢复国籍。很快,广东省侨联开始帮助她们办理相关手续。
现在,除个别老人未能提供恢复国籍的必要材料外,几乎已经全部恢复了国籍。拥有国籍后,民政部门的一些优待政策,也很快跟了上去。“由于珠三角地区经济较为发达,各级政府对自梳女都有不同的优待政策。”曾女士称,包括普通空巢老人的公共服务,自梳女也都能够享受。自梳女的命运与时代的发展有很大关联。现在,她们正在安度晚年,享受着安静平和的生活。
□对话“我们都想自强自立”
京华时报:为什么选择做自梳女?
黄月蓉: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流传着关于女孩子嫁人的歌谣,歌谣里说嫁人后日子会很艰难。那时候,也真的是这样。很多姐妹都不想做受气的媳妇。最主要的是,我们都想自强自立。
京华时报:没有结婚后悔吗?
黄月蓉:不后悔。其实,那时候工作有钱挣,就觉得挺好的。而结婚还要给别人生孩子,我接受不了。另外,给人家打工做妈姐,也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到外面的人,当然也就没有人追过我。我早就说过,我是不结婚的,我要自立。姐妹们也有人后悔没有结婚,但是我觉得,这不是她们真实的想法,在她们的心里,还是喜欢自己养自己的。
梁洁源:我的父母生了12个孩子,后来只剩下4个,2男2女,我是最小的一个。以前,那些地主想追求我,我不去见他们。他们老想追求我,那时候我长得很漂亮,但我根本没有结婚的想法。
京华时报:现在怎么看待自梳这种现象?
黄月蓉:我们自梳女只是一段独特的历史,我们不结婚不是因为排斥男人,也不恨男人。我们去南洋打工,也都是靠双手养活自己。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情况。这是一种社会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