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白烨等谈柳青的意义揭"创业史"创作背后的故事
对话人:张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教授)
贾平凹(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家)
白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胡平(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原主任、评论家)
段建军(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
【核心阅读】
柳青是去写土地和人民的,在写作中他把自己变成了土地和人民的儿子,今天我们仍能从《创业史》中读出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对土地、对人民的深厚情感
柳青落户皇甫村的14年,也是他有意“去作家化”的14年,不是做社会的旁观者,而是做现实的介入者;不是做生活的客居者,而是做生活的主人公
今天,在主旋律题材创作中,依然存在如何写好正面人物的问题,这依然是关键性的问题,也就依然有老老实实向柳青请教的必要
写作是面对生活发言,当生活在作家那里变得陌生时,作家发言的能力也就丧失了。柳青的经验告诉我们,作家的艺术成就与对生活掘进的深入程度成正比
张江: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以来,“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在文艺界引起热议,受到作家、艺术家的积极响应。中国文艺发展到今天,已经步入飞速前进的时代,同时也面临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等诸多问题。在这种情况下,重倡“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具有特殊的现实意义。究竟如何深入生活,怎样扎根人民?在这方面,当代著名作家柳青的经验值得重视。
重新认识和学习柳青
贾平凹:柳青留给我们的一份重要遗产就是《创业史》。这本书当年洛阳纸贵,被千千万万的人阅读,也让柳青声名鹊起。《创业史》是怎样产生的?为什么在那个时代产生?为什么是由柳青而不是别人创作出来?这些都值得我们探究。
柳青出生于贫瘠的陕北,成长于战乱年代,但这些都埋没不了他傲人的才华。他在上学时就自学了英语和俄语,阅读了国内外许多著作,并在抗战时期创作发表了一系列文艺作品。在解放区时期他就注重深入生活,写出了长篇小说《种谷记》。新中国成立以后,柳青不满足于以前的创作,决心要写出属于自己的立德立言立身之作。他常讲文学是马拉松长跑,需要长久的努力,所以,他并不计较一时的得失毁誉。他的远大抱负和强大内心就是《创业史》的写作动力。
柳青来到长安农村,开始是以写作为目的来体验生活,后来,他渐渐地被当时的农村新形势所鼓舞,为农民新生活的热情所感染,他的心进去了,感情也融进去了。这个时候,他不仅仅是为了创作,而是拥有了一般作家所缺乏的使命感,进而才有参与农村一切事务的行为,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农民,一个农村基层干部,一个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作家,而不是一个搜寻写作材料的人,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我们读《创业史》,可以读出丰富浓厚的生活气息,更能读到文字内外充盈着的对土地和人民的深厚情感。他是去写土地和人民的,在写作中他把自己变成了土地和人民的儿子。这正是《创业史》成功的原因。
柳青在农村一住就是14年,他的生活习惯,甚至衣着、言语已经和农民一样,农村、农民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但柳青骨子里又很现代,他会外语,阅读量大,虽身在农村,目光却没有局限,国际新闻、文坛思潮,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创业史》的叙述结构、叙述方式、叙述语言就受到他阅读的国外作品的影响。他在文学上的大视野,学识上的多吸收多储备,保证了《创业史》的高水准。
很长时间里,人们推崇《创业史》,但并不了解《创业史》是怎么写成的,很多人知道柳青在长安县深入生活十几年,但不大清楚他是如何深入生活,又如何从生活走向艺术的,不明白他的这种深入意义何在。新形势下重提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柳青的意义凸显出别样的光芒。当年,《创业史》需要柳青那样做,如今,时代需要我们重新认识并学习柳青。
柳青的“农民化”与“去作家化”
张江:文学创作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工作,需要作家有精湛的专业修养,但是,有了专业修养,成为专业作家之后,又容易远离人民大众和人民大众的生活。这并非完全是作家为了凸显优越感有意为之,而是作家的生活圈子决定的。从这一角度来看,作家既要“专业化”,也要有意识地“去专业化”。
白烨:柳青一直坚持着一个基本信念,作家要做好文,先要做好人。他曾提出:“要想写作,就要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要先塑造自己。”“一个对人冷淡无情和对社会事业漠不关心的人,无论他怎样善于观察人,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作家。这就是说在生活或工作中要有热情——热情地喜欢人、帮助人、批评人或反对人……”柳青认为,做文是做人的自然延伸,创作的姿态是建立在生活态度的基础上的。
柳青落户皇甫村的14年,不仅是作为作家深入生活的14年,也是他有意“去作家化”、自觉融入农民的14年。14年中,柳青真心实意地去做一个基层工作者,乃至一个普通的农民。当年有记者曾在文章中这样写道:“柳青完全农民化了。矮瘦的身材,黧黑的脸膛,和关中农民一样,剃了光头,冬天戴毡帽,夏天戴草帽。他穿的是对襟袄、中式裤、纳底布鞋。站在关中庄稼人堆里,谁能分辨出他竟是个作家呢?”在皇甫村村民的眼里和心中,“这个黑瘦的老汉,和他们一样,也是个庄稼人”。在这里,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当好一个庄稼人,是柳青更为在意的,他做到了,实现了。
关于如何做人,柳青给同行上了极为生动的一课。其基本要义就是:不要做社会的旁观者,要做现实的介入者;不要做生活的客居者,要做生活的主人公。让自己成为所描写的群体中的一员,彻底打通写他人与写自己的界线,把生活的感受与激情、欣忭与困惑、烦恼与欢乐等,内在地化合为感觉的放达、情感的宣泄。
14年不打折扣的农家生活,促成了柳青的成功转型,也造就了经典作品《创业史》。得悉柳青因身患重病而难以完成《创业史》第一卷之后的写作,曾经是作品人物原型之一的董廷芝老书记深情地说道:“希望他好好养病,能把四部书都写出来。别人写,写不成他那样的。”质朴的语言与深切的期盼中,包含的是对柳青坚定的首肯和独特的认知。“别人写的”与“他那样的”分别都是什么样的呢?我们大致能感觉到,“别人写的”,多半是隔靴搔痒、旁敲侧击,甚至是冷眼旁观、居高临下,而“他那样的”,则一定是直言骨鲠、径情直遂、别具生面、钩深致远,一句话,“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
生活成就了柳青的创作
张江:贾平凹先生提出的问题非常好,为什么是柳青而不是别人创作出了《创业史》?才华、学养、抱负,这些因素当然很重要,但我相信,当年有才华有学养有抱负的作家,并非只柳青一人。为什么其他人没有达到这个高度?关键就在于,柳青对生活的了解和把握超出一般,是生活成就了柳青的创作。
胡平:柳青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一是《创业史》,一是深入生活长达14年的“纪录”。没有这14年的深入生活,就没有《创业史》。
从文化学角度看,小说中许多生动的情节是“人们”而不是“个人”创造出来的,换句话说,不是凭借作家的想象,而是出自作家对生活的模仿。在一定范围内,创作也是一种信息积累和信息交换的活动,柳青说,“在生活里,学徒可能变成大师,离开了生活,大师也可能变成匠人”,这道出了真相。
在《创业史》整个创作过程中,柳青始终忠实于现实主义,坚持呈现生活的本来面目。作品中最丰满的人物是梁三老汉,他发家的梦想,百折不挠的努力,以及对土地的深深眷恋,处处折射着千百万农民的身影。梁生宝这个人物也耗费了作家的大量心血,柳青在创作中尽可能地赋予他生命的血肉,让这个看上去“高大全”式的正面人物亲切可感。最大限度地将人物立起来,是创作的关键挑战。人们熟悉的梁生宝买稻种一节,今天看来也堪称经典。读者很难忘记,那个雨夜的城里,一个乡下来的年轻庄稼人停留在街头,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一只胳膊抱着用麻袋包着的被窝卷儿,黑幢幢地站在街边靠墙搭的一个破席棚底下,为了省两角钱不肯住旅馆。此时的梁生宝不仅是朴实的、真切的、活生生的,也是令人牵肠挂肚的。这些描写都来自作者14年里对普通农民的入微观察。
今天,在主旋律题材创作中,依然存在如何写好正面人物的问题,这依然是关键性的问题,也就依然有老老实实向柳青请教的必要。
时代需要柳青这样的作家
张江:艺术高于生活,这本无错。但是,不能将这句话当作无视生活、蔑视生活,甚至胡编乱造的挡箭牌。艺术源于生活,生活大于艺术。生活和艺术相伴相随,密不可分。柳青留给后人的财富就在于,在生活中寻找艺术,在艺术中介入生活,生活和艺术最终达到合一。这样的理念,这样的作家,到今天我们依然需要。
段建军:柳青是一个有着强烈参与意识和探索精神的作家。他的文学创作活动,与他亲身参加的民主革命、社会主义建设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一直倡导生活先于文学,文学来源于生活,并应该参与生活发展的写作观念。他所说的生活,主要指基层人民群众的生活。他以文学的方式体验、探索和参与不同时期的社会实践。这种写作方式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观。
柳青始终坚定地和基层群众一起直面当下的社会人生,寻求和探索新的社会人生之路。无论是《地雷》《铜墙铁壁》对战争场景的描绘,还是《种谷记》《创业史》对农业生产活动的记录,其情节刻画与历史叙述,都和社会现实同步。鲜活的细节与真实的情境,很自然地将读者带到历史场景之中。尤其是《创业史》塑造的农民形象,表达了作家强烈的参与精神和用文学探索新生活的创作倾向。
时过境迁,今天我们是否还需要柳青?答案是肯定的。首先,柳青直面时代和社会,介入现实和人生,对时代和社会出现的问题不回避、不遮蔽,以文学的方式进行探索,寻求解决的途径与方式,表现出可敬的艺术探索勇气。其次,柳青的《创业史》,每一章都站在一个特定的人物立场,用个体的眼睛看世界,用个体的身体体验人生,用个体的声音评判社会。不同章节的人物不同,立场不同,声音不同,但最后又都汇集为一种超越单纯个体之上的集体人格洪流,从而实现了艺术的有机合成,表现了生活的本色。可以说,柳青以革命现实主义精神,称颂真善美,鞭挞假恶丑;同时又用理想主义的写作情怀,为社会寻找正能量,表现对社会人生可贵的担当。
张江:经验永远被现实抛在后面。我们当下的一些作家,也许在记忆深处还积存着一些自认为可供不断开掘的生活经验,事实上,它可能早已陈旧不堪。写作,就是面对生活发言。当生活在作家那里变得陌生时,作家发言的能力也就丧失了。柳青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的艺术成就,是与对生活掘进的深入程度成正比的。
《 人民日报 》( 2015年08月14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