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高龄汉学家叶嘉莹:我的一生“根”在中国
5月10日,海内外各界人士齐聚天津南开大学,共贺叶嘉莹先生九十华诞。在致答谢词时,叶嘉莹如此坦露心声:“如果人有来生,我还愿做一个教师,我仍然要教古典诗词。”中新社发 张道正 摄
中新网北京11月6日电(上官云) 叶嘉莹,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当今世界最负盛名的汉学家之一,曾获国家文化部主办的“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她著作等身,精研古诗词,培养无数学生,被称为“大师的老师”。10月份,叶嘉莹最新修订著作合集《迦陵著作集》及《人间词话七讲》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受到学界重视。近日,叶嘉莹在天津家中接受中新网记者采访,毫不避讳地讲述往事,将自己成长、治学、养家的传奇一生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位饱经磨难,曾各地奔波授课的学者表示,她自己的根是在中国。
生于书香门第的学者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旧日北京一个古老的家族,祖父曾在清朝为官,他们原本祖居于叶赫地,本姓叶赫那拉,又称叶赫纳兰,与著名饮水词人纳兰成德源出一家。因民国以后废除满族姓氏,方简化为“叶”字。叶嘉莹说自己是蒙古裔的满族人,“我们属于蒙古土默特族,只是这一支部落早在努尔哈赤勃兴的时候便被吞并了。”
就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叶嘉莹的祖父去世了。而在这个早已被汉文化同化的大家庭中,一直信奉的是儒家思想,这对叶嘉莹的影响十分之大。现在,在叶嘉莹天津家中的客厅中仍挂着一幅极富传统意味的荷花,“我出生在六月,父母说那是荷花的生日,所以我的小名叫做荷。”那时的叶家恪守礼仪,闲暇时光,叶嘉莹的父亲与伯父会在院中散步,声情并茂吟诵古诗,母亲与伯母则会各执一册诗词选集默默研读。
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之下,叶嘉莹开蒙很早,六七岁便诵读《论语》。叶嘉莹说自己小时候“认字”是根本,背诗倒没有刻意学过。那时她的父亲可算启蒙老师,会拿毛笔与朱砂在黄裱纸上写字、画圈,教她辨识字形字音,并借机带出不同读音蕴含的道理,热心的伯母也教她从《唐诗三百首》开始读唐诗。11岁的时候,叶嘉莹已能在伯父的指导下开始学写格律诗词。
根据一张叶嘉莹广为流传的结婚照可以看到,那是一位容貌端丽的才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民国时代的闺秀,直到今天,叶嘉莹仍然打扮的十分齐整:留着纤长的指甲、佩戴粉边眼镜,仪态优雅。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女子当年会无人追求,但叶嘉莹却说,虽有人给自己写过信,但是都没有回复。
“我17岁就读辅仁大学时是男女分校的,偶然有大课会合班。”或许是出于天然的气质,几乎没有人敢随便跟叶嘉莹讲话,“直到毕业时同学道别,有男同学这样编排我‘孤芳自赏’、‘我行我素’。很多人说我爱情诗讲的那么好,长的又不难看,但事实上,我真的没有感情方面的经验。”
除了文字什么都忽视的“马虎人”
按时间计算,叶嘉莹的一生几乎与整个中国的近现代史同步,同样,她也经历那这个大时代所有的幸与不幸:1937年,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父亲随着国民政府的迁移一直在大后方的国统区工作,音信全无;17岁刚刚考取辅仁大学,母亲因病去世;24岁婚后岁丈夫迁至台湾,遭遇白色恐怖入狱……在屡次磨难中,叶嘉莹丢掉了衣服、行李,而始终贴身携带的便是恩师、诗词大师顾随的授课笔记。
“因为我知道那些东西的价值。天地之间,除了这些笔记,再也没有记录老师讲课的东西,是他把诗丰富美好的生命传达出来,所以,拼尽一切,我也要把这些东西带出来。”可是,叶嘉莹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些宝贵的材料当作自己做学问的“武林秘笈”,生活刚一安定,她便将之交付恩师女儿,并着手整理出版,“我讲课也从不按照老师的(笔记)。只是觉得,若老师的思想就这样失传,很可惜。我还被别人笑:除了文字,做什么都马虎。”
在恩师的影响下,对古诗、古典文化的热爱与研究一直伴随在叶嘉莹的生活中,包括“白色恐怖”时期。“放出去后我没有工作,甚至没有桌子床铺,先生仍在监狱,身边带着吃奶的孩子。我放弃研究还是没有放弃过?”叶嘉莹似自问又似自答,伴以怅然叹息,“或许当时我内心仍然热爱着我的古诗,但是我在生活中不得不暂时放弃了。生活非常困苦,但是我还会背诗啊。”
叶嘉莹认为最美好的时光也与做研究有关,因为有一个美好的做研究的环境。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她来到哈佛与一位教授合作做研究,在那段时间中,最让叶嘉莹印象深刻的是哈佛大学的总图书馆藏书,数量丰富少有比肩。
“我的办公室就在图书馆楼上。与我合作的美国教授为我提供了很多方便,他告诉图书馆的人:你们五点钟闭馆,但是叶先生可以一个人留在里面看书。”于是,叶嘉莹开始了自己的研究。为了尽可能节约时间,她每天很早起床,一杯咖啡、两片面包做个三明治,带到图书馆算作午餐,然后去馆外的推车买个三明治又是晚餐,一直工作到天黑。
“我离开的时候会负责把图书馆一层层关灯锁门。就好像我在序言里说的那样,当我关灯从密密麻麻的书架中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王国维的精魂就跟在我的身后。”微笑之余,叶嘉莹神色中仍然带着对那个时期的神往,“真喜欢那个环境,想看什么书就有什么书,还能留下不走。”
一个教书的天才
因为家传、勤奋、天资等种种因素,叶嘉莹逐渐在古诗词领域取得成就。并于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其实很早之前,叶嘉莹便在台湾时执教于三所大学、两个电台,当时外国汉学家前来“取经”,都能听到她名字。久而久之,国外大学请她去讲学。而令人称奇的是,这位能以流利英文授课的学者起先却并不懂得多少英语。叶嘉莹坦率的说,那是被“逼”出来的。
“我七十年没有停止过教书,你们无法想象我要上多少课。最初开始讲学,我就跟对方讲条件:我英文不好,所以只能教会说中国话的研究生。”但叶嘉莹两年后不顾哈佛挽留,执意回到台湾:一是不能临近开学背信弃义丢下台湾学校的课程不管;一是因为虽然丈夫女儿已然身在国外,但老父尚在当地,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
但当哈佛大学再次发出邀请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在为老父申请签证时,对方认为叶嘉莹要是再把父亲接出去便是移民,“后来哈佛的一位教授让我申报护照丢失,申请旅游护照从加拿大转道美国。”
而当叶嘉莹来到“温哥华”这个只在单词中读到过的地方后,才知道设想申请旅游签证的想法也行不通,“我拿着那样的签证就不能工作,可是我要养家。”
后来,叶嘉莹临时留在温哥华。那位好心的美国教授介绍叶嘉莹到那里一所大学教书。对方要求有一些课用英文授课,此时叶嘉莹没有机会跟对方提条件:先生没有职业,女儿都还在读书,无家可归,别无退路,“我就都答应了。”
从那时开始,叶嘉莹每天查英文生词到两点,然后第二天去教书。也曾有人担心,叶嘉莹会不会因为英文不通,被学生赶了该怎么办?但奇妙的是,不止学生喜欢听,连听过叶嘉莹讲演的教授都说她是教书的天才。
慢慢的,叶嘉莹的课堂从最初选读中国文学的十几个学生逐渐增为六七十个。“也许我的英语文法不完整、发音不正确,但是学生不是来跟我学英文,只要大意能明白,我一样用中国的办法,介绍每首诗的作者、背景乃至寓意情感,用我的poor english,他们也听的津津有味:中国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我的根在中国”
单看在文学领域的成就,很难有人能够把叶嘉莹这样一位才女、学者跟柴米油盐联系起来,而实事上,她将二者平衡的十分好。虽然投入诗歌中会忘记一切,但叶嘉莹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不会因为能够读一点书就骄傲,在家里,媳妇儿就是媳妇儿。”
在台湾授课的时候,叶嘉莹生活较为宽裕,还能请人帮工。但来到北美教书,再也无力负担请工人的费用。为了节约,叶嘉莹甚至“算计”起了租房的地点:要离教书的学校近、离女儿的学校近、离菜场近。
“我白天带了三明治上班,背着大书包,下班先到菜场,抱着一堆纸袋子里的菜回家,洗米做饭,洗菜切菜。包括吸尘扫地都是我来做。”这样的生活,叶嘉莹过了几十年。在台湾,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她甚至还会亲手洗刷尿布——赶上下雨,台北冬日十分阴冷,叶嘉莹会生起炭火盆将其烤干。在常常去家中串门的外甥眼里,舅妈就是洗碗做饭、伸手掏水沟的居家媳妇,直到他去了加拿大,才知道这位常常蹲着洗尿片的女人竟然是大学教授。
“事实上,就算我一直在教书,我也并不是好为人师。”虽然年已九旬,但叶嘉莹在两个小时的采访中并无多少疲态,声音仍然十分清亮。她说,自己更大的爱好是“好为人弟子”,喜欢学习。回忆起当年学习用英文授课的经历,叶嘉莹说,如果换了别人,又要养家糊口,又承受这样的重担,兴许会每天痛哭流涕的跟丈夫吵架,那就不同了,“我就不是这样的人。”
“我现在已经归来啦。”此前一直两地奔波讲课的叶嘉莹说,“回想我这一生,实在是幸运的。现在南开就是我的家,我的根就是在中国。”
叶嘉莹生平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生于北京一个传统的书香世家,祖父辈曾在清廷为官。父亲叶廷元为早年北京大学毕业生,是中国航空公司最早的员工,母亲婚前也曾是女校教师,二人育有一女二子,叶嘉莹为长女,下有两个弟弟。
自三四岁开始,叶嘉莹在父亲指导下识字,家中请来老师为其授课,接受良好的教育。她十岁开始写古体诗,填写令词。后抗战爆发,父亲随公司迁往后方,杳无音讯,叶嘉莹遂在伯父教导下成长。1941年,17岁的叶嘉莹考入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师从诗词名家顾随先生,打下深厚的古典诗词功底。几乎同年,其母因病去世。
1945年毕业,即在北京数所女中任教。1948年与国民党军官赵东荪结婚,并随之前往台湾,任教于彰化女中。1950年丈夫被卷入“白色恐怖”下狱,隔年自己亦被迫去职收押。出狱后,为维持生计转到台湾南部一所私立女中教书。1952年起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辅仁大学执教,取得丰硕研究成果,培育出如著名作家白先勇等一批文学大家。
因成就突出,1966年,叶嘉莹受邀至美国密歇根大学、哈佛大学任访问学者,在哈佛大学与海陶玮教授合作研译中国诗词。1969年举家移民至加拿大温哥华,获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职位。1979年回中国天津,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执教三个月,后与诗词研究专家缪钺合著《灵溪词说》。1991年应南开大学之邀,成立“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并担任所长。曾在上海、南京、成都、香港等地大学讲学。
长期在西方从事教学工作,将西方文艺理论引入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是叶嘉莹对中国古典诗词研究的重要贡献。1990年,叶嘉莹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
2012年6月叶嘉莹成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温家宝为其颁发聘书。
2014年,南开大学专门举办研讨会庆祝叶嘉莹九十寿辰,温家宝致信祝贺,称先生从事教育事业近七十年,培养了一大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人才,深受学生爱戴,可谓桃李满天下。七十年来,先生一边孕育桃李,一边从事研究,为传播中国文化作出重要贡献。
温家宝在信中称赞叶嘉莹:您的心灵是纯净的,您的志向是高尚的,您的诗词给人以力量,您自己多难、真实和审美的一生将教育后人。
截至2014年,叶嘉莹荣获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国家文化部等部门主办的“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等各类奖项,研究著作超过三十部,代表作有《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等。其中2008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迦陵著作集》是嘉莹先生亲自选定的著作合集,包括《迦陵杂文集》、《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词学新诠》、《清词丛论》、《唐宋词名家论稿》、《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八本,于10月重新修订出版。而由企业家捐建的“迦陵学舍”即将落成,专事古典诗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