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学员驾考路上死引千人聚集 警察抓家属被喊打
周军华的妻子展示的事故责任认定书。
周军华的母亲上香哭诉。
编者按：
3名学员死在了驾考的路上，开车的是教练。
这是一起人为因素引发的车祸。教练与学员发生了口角，教练操控的车子跑得飞快。
警方认定教练盲目快速、操作不当，而死者家属认为教练是泄愤飙车。
双方观点均指明车祸的关键不是技术，而是心态。
心态的背后，是金钱，而金钱的后面，又是我国的驾考现状，以及据此而生的一条“食物链”……
驾校教练李平的捷达车失控了，在他扭头责备后排人员，回头看到要驶出路面的车子再猛拧方向盘时，车子甩尾侧滑，以73至82码的速度，在6.3米宽的路面上侧滑18米之后，撞上了一棵直径约40公分的大树。
速度带来的冲击力，使得车子撞上大树后车尾高高翘起。后排座位上正是刚刚参加完驾考的周军华、向意志、李永明3人，还有副驾驶上的刘志民，他们全都是李平的学员，此次驾考科目二都未过。
开了20年车的周军华没出过任何交通事故，为了把C照升级成B照，他却死在了驾考的路上。和他一起在后排的向意志和李永明也未能幸免，刘志民重伤，唯独李平毫发未伤。
3人的死亡并没有终结2014年7月2日早上9时许的这场车祸。在接下来的两天内，事件迅速升级，酿成张家界市慈利县的一场群众聚集事件。数千人聚集在慈利县零阳驾校门口，围观抬着棺材的3名死者家属讨说法。
“打公安。”围观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多人高举手机摄像，警方也开始冲上前抢夺手机。带队的周姓副局长拿着扩音喇叭，一遍遍重复着“限你们在5分钟之内撤退……”
为了开大货车，便利于自家在镇上开的鞋城，周军华决定把C照升级成B照参加驾考。
早在4月1日，周军华就在慈利县城的零阳驾校报名。几乎是同一时候，慈利县人李平也来到驾校，担任这里的教练。
这是一个在张家界市14所驾校内较出名的一所驾校，有40多名教练，40多辆教练车，学员来自张家界市区、慈利县、桑植县等地。
根据零阳驾校法人代表余文化的说法，每年有2000多人前来报考，李平取得了教练资格，持有A照，此前是专门开旅游大巴的司机，“印象中人还行，没接到过学员的举报，不然我们会开除。”
但是李平的学员刘志民等人并不这么认为，此前他们就听闻李平曾吸过毒，而在平常的执教过程中，李平主动要求学员给钱，“每次从慈利县去张家界市考试、练车，他要我们每个人交100元钱，给他住宿和吃饭用。”在刘志民的印象中，李平是个“脾气不怎么样，容易急躁的人。”
余文化觉得，从慈利县到张家界市教练带学员到考场练车、熟悉场地、考试，教练是否属于出差不好界定，“你可以说是出差，也可以说不是。”
前来考取B照跟着李平学车的除了39岁的周军华和28岁的刘志民，还有39岁的向意志、30岁的李永明等人。众所周知的是，他们每人交了7980元报名费。
然而，驾考往往并非一次性交钱后搞定。根据周家人、刘志民本人及向意志、李永明等家属的说法，3个月时间，他们人均花费上万，“两万都有。”刘志民补充道。
这是因为，每一次到考场熟悉场地，每人每小时得向考场交400元。余文化称，这个钱交给考场，考场也是私人办的，“他们出租自己的车，你练熟悉场地，1小时400元。”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调查得知，平常学员们还会请教练吃饭、唱歌、洗脚、买烟。有一天，周军华的妻子邓文芳埋怨他花钱太快，周告诉她是因为“教练李平借了他的500块，至今未还。”李永明的妻子也称，此前李平要求李永明充100元钱的话费后就没有下文。
驾校校长余文化说，他规定每个教练除了基本保险和医疗险这些，每月固定工资3500元，“除了这个再没有其他的收入，传言绩效考核、拿提成都不实，考过10个学员和1个都没有过，教练拿的工资不会变化。”
不过，有学员家属称，考过之后，学员还得给教练1800元的感谢费。但刘志民则称，这个得看个人，有些人给，有些人不给。多位学员证实的情况是，每考过1个学员，教练可拿到200元的提成。
按照规定，7月2日早晨周军华、刘志民、向意志、李永明等人参加科目二考试，7月1日他们就在李平的带领下从慈利县赶赴张家界市二家河锦程驾校考场熟悉场地，准备第二天一早的驾考。
失控者
7月2日一大早，驾考的内容是科目二，倒桩、库移、坡道制动等技术活儿。
对于周军华来说，这个开了20年车，从手扶拖拉机到小货车，在周家人的描述中20年间从没出过交通事故的老司机，这些技术活儿似乎不是难题。
这是周军华第一次参加B照考试，但向意志、李永明、刘志民等人均已考过多次科目二未过，“每次补考也要交钱，补一次就交400元。”刘志民说。
但这天他们都不太幸运。8点32分，周军华给妻子邓文芳打电话，“没考过。”邓文芳质问这么早就考完了，他说“排在前面考有利一点，但还是没考过。”
邓文芳回忆，电话中听起来他很坦然，本来以往平常时候，周军华就是个喜欢钓鱼、不愿多说的内向人。
但教练李平却没有这么坦然。在驾考结束时，周军华、向意志、李永明、刘志民4人搭乘上了李平个人的捷达轿车，准备返回慈利县。而搭乘李平的车，他们每人需给李平80元不等的路费。
路上，李平有些情绪激动，一直责骂学员，“叫你们平常好好练车，你们不练，看考试就考不过。”
上午9时30分许，在车子行驶至张家界市永定区南庄坪办事处阴山八米桥路段时，车子似乎跑的太快，且骑行在路中间的中心线上，在警方的责任认定书上，他超过70码的速度被描述为盲目超速行驶。
坐在后排的周军华、向意志、李永明3人中，有人提醒李平把车开慢一点，然而还是晚了，不知何故向后排扭头的李平，在回头时发现轿车快要驶离路面，便猛打方向盘。
此时，雨后的路面湿滑，轿车甩尾侧滑。根据警方的责任认定书，车子以73至82的码，侧滑了18米之后，撞在了路边一棵直径40公分的大树上。
根据邓文芳的通话记录，10点12分，邓文芳试图给周军华打电话询问到哪里了时，电话已无人接听。10点49分，她接到张家界市人民医院的电话称，丈夫周军华因车祸正在医院抢救。
随后，从苗市镇赶到张家界医院的邓文芳得知，丈夫正在被抢救，而另外同行的向意志当场死亡，李永明在送往医院途中死亡，刘志民也因重伤救治中。
送到医院躺在病床上的刘志民问周军华怎么样，“我不行了。”他弱弱地回答。
6个小时之后的16时02分，张家界人民医院宣布周军华死亡。此时，只剩下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重伤的刘志民。开车毫发未伤的李平，事发后被警方控制。
周军华的岳父称，事发后，当地交警曾亲口对他说，经过调查，李平因为教练身份，其绩效与学员通过率挂钩，因为几个学员屡次没有通过，回程途中李平情绪激动，超速驾驶，又因操作不当，致使车辆撞向路旁树木。但该说法尚未得到官方证实。
协调者
当天医院宣布周军华死亡后，周家人乱了阵脚，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找谁。
据周家人称，当时他们不停地拨打122交通事故报警电话，张家界市交警队派出两名警员到医院，拿着车祸现场的资料，给家属交代车祸处警事宜。
随后，家属拨打慈利县零阳驾校的电话，要求驾校出面时，对方拒不回应，也并没有出面。当天晚上，家属在交警队等到23时许，家属称“交警说情况已向上汇报，市里领导正在调查协调解决，叫我们不要急，等待。”
7月3日上午，迫不及待的死者家属，来到张家界市政府讨说法，要求市政府出面解决。“驾校不出面，交警叫我们等，人都死了，我们找谁去?结果市里面说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情况。”
张家界市政府一位秘书长指使信访办接待了讨说法的家属，并要求信访办联系零阳驾校法人代表余文化。
但随后赶来的余文化“没有给家属作任何安抚和交代”。家属们说“余文化说，他只和政府发生关系，跟我们没关系。”
在张家界市政府、信访办、交警队、交通运政等部门的周旋下，在市政府一位秘书长的提议下，一开始余文化答应给家属垫付现金。但是，和家属代表协商上，因没有沟通好保险一事而谈崩。
根据驾考起初的保险，每名学员强制保险50元，事发最高可获得18万的保险赔偿。按照余文化的意思，这18万元除外，剩下的赔偿走正常的法律程序，“法院判多少，我垫付多少。”
余文化始终觉得，交警虽然认定了李平负全责，但车是李平的私家车，也是他收钱拉人的个人行为，驾校只负连带责任，而不是主要责任，“一切都按法律程序走，我垫付钱是因为李平没办法一次性垫付那么多钱，我垫付钱之后，我再跟李平讨债。”
最终，家属和驾校在市政府组织的协调下不欢而散。据慈利县宣传部副部长周小焯证实，当地由公安、物价、司法、交通、保险公司等多个部门组织进行的协调会零阳驾校并没有出席。
围观者
7月4日下午，觉得事发后没有得到安慰的3名死者的约30名家属，抬着两具棺材来到了慈利县零阳驾校讨说法，“一个是桑植县的，太远了就没抬棺材。”家属们说。
当天，拉着横幅、抬着棺材的家属们并没有见到驾校的负责人余文化。家属们称，驾校的工作人员态度不好，因天热家属打开办公室的空调时，被工作人员关闭，“他们蛮横地说，这是我们的空调。”
根据网贴上的现场照片显示，驾校的工作人员坐在桌子上聊天谈笑，“他们嚼着槟榔，谈笑风生。”有家属指认时说。
周家人说，当晚他们一部分人从慈利县回苗市镇家里，刚到家时，接到县城的电话，称留守在驾校的人遭到不明身份的人的驱赶，“驾校用车拖人过去，准备强行赶人。”
7月5日，家属们拉横幅、抬棺材讨说法继续。从上午8时许开始，在慈利县零阳驾校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截至当天下午4点时，家属们仍没得到任何回应，而现场聚集了县城的数千名围观者。
情绪激动的家属们，将两具棺材抬到了驾校门口的路面上，堵住了通往县城的304省道，致使交通堵塞3个小时。
约1小时之后，百余名警察和两辆救护车赶到现场，要求家属和围观者撤离。余文化则告诉澎湃新闻，自家属抬着棺材来闹事时，他们就拨打了报警电话，“你人死了，我们也同情，但你维权得通过正常渠道来，得走法律程序。”
余文化觉得，这个应该怪张家界市政府信访办。他听闻家属说，市政府信访办有人说，“我们解决不了，没办法，你们去找慈利县政府、驾校闹去吧。”
慈利县宣传部副部长周小焯称，这样的局面使得慈利县启动了应急机制预案，由县政法委和公安局牵头，周姓副局长带队到现场维持秩序，并由乡镇、司法、物价等部门工作人员到现场进行劝说调解。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获得的一份视频中，有家属指认，带队的公安局副局长站在拉棺材的平板车上喊话“限你们在5分钟之内撤离，不准闹事……”
死者周军华的母亲郑翠兰回忆，当时她正坐在驾校门口的台阶上哭，准备下去路面看棺材时，被5名警员抬着腿、拉着胳膊、揪着头发按到了警车里，“喊完话还没有1分钟，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把我按上警车拷了手铐。”据多位目击者证实，当时警方抓了3名周家的人，除了郑翠兰，她的大女儿和侄儿子也被警方带走。
“打公安”。围观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多人举着手机拍照，警员上前抢夺摄像的手机，并一一删除所拍的内容，现场一名围观者阻拦警方抓捕家属也被带离拷上了手铐。
据郑翠兰称，当晚他们4人被带到鲤鱼桥派出所做笔录、搜身，派出所警员质问谁是带头人，并于6日凌晨4点在签订保证书后释放，“不签订不闹事的保证书，他们不放人。”
他说，在与警方的拉扯中，她的侄子被警员铐住后打了耳光，女儿的鞋子掉了，光着脚被拉到派出所。
对此，当地民众称，警方的做法不妥，一个老人家用不着那样去对待，有些蛮横粗暴。
慈利县公安局回应称，因家属情绪激动，阻碍交通，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不得已强行恢复交通秩序。慈利县宣传部也称，并不存在暴力执法的情况，“警方在执法时遭到反抗，怎么可能不发生肢体冲突?”
7月6日，3名死者家属到张家界市殡仪馆运回遗体时，据家属称“沿途有公安戒严，生怕我们再闹事。”
目前，刘志民因为颈椎骨折，有可能会造成压迫神经，下半身今后将面临无法动弹的可能性，已转院到长沙救治。李平涉嫌交通肇事罪，已被警方刑事拘留。
3名死者家庭分别拿到3万元丧葬费。“这个钱是驾校垫付的，第一次给交警队11万，后来又垫付了5万元，剩下的等着走法律程序。”余文化说，他一直声称，驾校对教练的管理并没有问题。
7月9日中午，当澎湃新闻走进周家时，一进门便是方桌上的碗内插着三根燃着的香，后面20厘米见方的遗像上，穿着西服白衬衫的男子黑发浓密，在方桌前面坐着的66岁的郑翠兰满头银发，泪眼婆娑。 “我的儿啊，金山银山我不要，我只要我的儿，人死了好像哭都不能哭。”看到陌生人到访，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