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杀老人的生前身后事
一
去年腊月二十四回荆门,爸本来坚持要来接我的,但刚上火车,就收到他的短信,得知我姑父的母亲突然去世,要帮忙筹办丧事,因而便不能到车站接我了。当时只觉事发突然,想到已近年终,而表哥一个月前刚刚大婚,又觉得非常惋惜。
回到家后,才得知了老人去世的更多信息。原来,老人死于上吊自杀。因为小时候经常到姑妈家玩,和老人也有不少接触,老人的死,引起了我对往事的些许追溯。
老人今年估计有73岁,膝下有两个儿子。其中我的姑爹是老大,以前因为在水利站工作,便从村里迁出到南桥管理官桥水库。二儿子一直在村里务农。大儿子因为去南桥管理水库,村里的田也都给了老二在种。从我记事起,老人每年大多数时间都与大儿子住在一起,其老伴主要由二儿子来养,两个儿子分别养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老伴十多年前已经去世,更多的时间,老人都主要和大儿子在一起。
老人的大儿子(我的姑爹)对老人的态度不是很好,以前我们几个兄弟在他家玩时,他都会时不时的对老人发火。老人也称他为“土匪儿子”,虽然儿子经常对老人有责骂,但在供养老人方面还是做的不错的。姑爹从水利部门退下来之后,搞了几年养猪,老人也帮了不少忙。后来,因为持续几年市场行情波动太大,在赚了一些钱之后姑爹逐渐放弃了养猪,姑爹一家便从养猪专业户转向了乡镇企业的打工生活,以求获得更为稳定和持续的收入。
家计模式的转变,也极大地影响了老人的生活状态。打工所在地子陵村虽然只有十多分钟的车程,但姑爹很少回家。平时就老人一个人独自在家。大儿子因为不常回家,曾劝老人回到村里由二儿子来养,但老人不肯。前两年,因为老大在水库边的房子属于公家的,老大便花了十余万元在子陵镇上买了一套二手房,到镇上定居,而水库边的房子,主要就由老人看管,这一来,老大回南桥的次数就更少了。后来,因姑爹已经有了自己的住处,上级部门便要将房子收回,老人只能屈居于一个小小的房间。然而老人始终不肯回到村里和二儿子在一起。老人去世后,我从周围人那里了解到,老人在水库那边有一个“老伴”,因此不愿回到村里。老大实际上是知道有这个情况的,有可能是故意想把老人与那个老头分开。在这一点上,老人和儿子之间的矛盾可能诱发了老人的自杀冲动。老人去世之后,我接触到的舆论一般认为,老人生活确实寂寞,让他在那边找个伴,也未尝不可。再考虑到平时姑爹对老人的态度,老人自杀所引起的舆论对姑爹显然是不太有利的。
在这起老人自杀的案例中,有以下几个关节点,一是老人晚年生活的寂寞无聊,二是老人在家庭生活之中没有尊严,甚至在有其他人在场时,老人也会受到儿子责骂,三是老人的需要不能得到儿子的理解和支持。在这个意义上,老人的自杀,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点的自杀,可以认为是一种报复,像人们猜测的,“就是不让你们安安稳稳过好年”。
这样想来,老人之死,虽然来得突然,但不至于太过惊异。在原子化的荆门地区,代际关系的失衡构成村庄生活的基本特征。这个案例实际上即可看做是这一逻辑的表达。
二
老人对自杀做了精心的安排。在自杀前,老人自己已经洗过澡,并穿上了新的衣服。如此的安排,反映了老人向死的决心。腊月二十四上午,大儿子本来是准备将老人接到子陵家里一起过年的,看到老人上吊,完全慌了阵脚。仓促地开始准备老人的葬礼。
荆门这边的丧礼仪式并不复杂,一般在人死亡后要马上烧纸,老大在得知母亲上吊之后,迅速打电话让姑妈从子陵赶回去,尤其是要带着纸钱,即便这样,后来还是有人说姑爹他们没有及时为老人烧纸。烧完纸后,二十四的当天,就用车将老人运回到村里,在老二家进行后面的丧礼仪式。村里一些关系较好的邻居朋友过来帮忙。当天就入棺悼念,第二天,则下葬入土,与他的老伴埋在一起。风水先生是从外村请的,他不用帮忙选择新的坟地,主要是确定棺材下葬时的方位即可。
下葬之后,就开始了“圆烟子”,同时,烧“五七”。在十多年前,奶奶去世之时,并未连着“五七”一起烧,母亲说,现在普遍都是这样,免得麻烦,因为要是分开烧,那就要重新请一次客,一起烧了,主家省了事,亲戚们也省了不少心。
确实,随着村庄空心化的趋势日益加剧,要想隆重的办完一场丧事,死得体面而又荣耀,看来也是难上加难了。村里现在绝大多数人都在外面打工,而丧事这样一种建立在村落互助与人情关系之上的仪式,在打工 经济 面前,只好妥协退让。可以看到,当前的婚礼、生日酒席等仪式很大程度上已经可以通过商业化的形式来运作,而丧事的仪式在渐趋简化之后,是否会纳入商业化的方式来运作?譬如,请人来“哭”,请人抬棺材等等?若真如此,死亡所带来的虚无感和恐惧感又将困扰着多少人?
三
这起老人自杀的案例使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即老人的伴侣的问题。在代际关系失衡,老人地位低下的荆门地区,老人的晚年生活如何安排,对于老人而言,实际上有着重要的意义。尤其是随着老俩口中的一人过世,剩下的一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容易陷入困顿。且儿子不常在身边,独居的老人无人陪伴,老人孤单的心态很少能够得到子代的同情和理解。在这起案例中,老人找到了一个“伴”来一起打发晚年的时光。虽然儿子不太支持,但事后周围人的舆论对此还是比较理解和同情的。此外,我接触的还有一个案例。他是我堂妹的外公。老伴去世也已经有十多年了,后来她外公在当地也有了一个“老伴”。一开始,堂妹的母亲不是太支持,但也没有反对,觉得老人一个人过确实不容易,有一个人愿意一起过也可以。到现在也维持着这个状态。他们家今年的香肠,实际上都是她外公的这个“老板”帮忙做的,某种程度上,她们一家已经默许了堂妹外公的这个选择。
对于老年人中的这种“老伴”现象,总的感觉是能够被接受和容忍。老来伴虽然并未进入法律的视野,老人也未寻求法律上的认可,但在村庄的道德话语中,是能够存在的,虽然是以一种沉默的形式存在。老来伴为老人晚年的生活提供了一种替代性满足,同时这些“老来伴”并不会介入老人的血缘关系网之中,因而也不会涉及到老人去世之后的财产继承问题,这应该是其能够被老人的子孙容忍的前提条件。
无论是老人的自杀,还是这些“老伴”大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均可透视出本地老年人当下的生活处境。自杀是一种极端行为,这方面的研究已经较多,至于在村庄道德话语中若隐若现的“老伴”现象,其研究价值或许值得进一步关注,以此来透视老年人的策略性选择背后的村庄社会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