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全国科技工作会议,明确提出“制定实施基础研究十年行动方案”“提高创新策源能力”,体现出党中央对加强基础研究、力争早日实现科技自立自强的高度重视。近年来,我国学者对科技发达国家包括基础研究在内的科研管理、组织方式、体制机制、发展历程、政策战略、创新文化及国内外相关比较等做了大量研究,可以说认识层面的问题基本解决了,目前的关键是如何解决实践层面的问题。加强基础研究的实质是提升卓越研究水平,只有建立卓越科研体系才能从根本上实现科技自立自强。根据不同角度,对科学研究可做不同划分,例如基础研究、应用研究、试验发展,人文社科、交叉科学等。笔者认为可从科研与创新的水平层次划分为卓越研究和常规研究,相应的,研究主体可划分为一流人才与人才,这样可以更好地针对我国科研的薄弱处、更准确地反映科研的特点。实际上,被“卡脖子”并不全是因为基础研究薄弱,也与理论研究、系统研究、综合研究、应用研究、智库研究等不足相关,归根结底是因为高水平的卓越研究薄弱、缺乏一流人才而受制于人(本文述及的一流人才、一流成果、一流学科均是指世界一流)。实现科技自立自强的先决条件是认清制约因素并及时克服,否则,再好的设想与举措、再多的经费投入、再迫切的愿望与需求,都无法实现。
影响基础研究的四大制约因素
认识误区:计量统计和日常经验掩盖了真实差距
正视我国科技前沿现状及其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十分必要,但是对此差距似乎至今没有准确判断。主要原因有二:
以计量统计为主的世界大学、机构和学科排名,掩盖了我国科技前沿水平的真实状态和较大差距。计量统计只能反映科技和学科的平均水平,不能有效反映前沿水平,而科技竞争力却是由前沿水平决定的。在“唯论文”“唯顶刊论文”的导向下,量化评估更不靠谱。U.S. News发布的2021世界大学排行榜中,曲阜师范大学数学学科力压北京大学位居中国第一,中兴通讯PCT国际专利数量曾经连续7年居世界前三但却被“卡脖子”,都是典型例子。世界一流学科的核心特征是前沿突破、引领发展,基本科学指标数据库ESI全球前千分之一的学科不等于一流学科。2021年1月内地高校ESI全球前千分之一学科排名前三的高校为浙江大学(10个学科)、北京大学(8个学科)、上海交通大学(7个学科),然而这三所高校在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方面的记录为零,意味着其在理工科领域鲜有世界一流学科。此外,不同学科价值的权重不同,科技竞争力主要取决于带头学科在国际前沿的现状和趋势,把夕阳科技与朝阳科技不加区分、不设权重地加以统计,会掩盖前沿科技的薄弱,所以不能简单地说已经“三跑并存”了。
依据日常经验看待科研,低估了困难和差距,干扰了人才成长。当前部分观点认为我国大学与科研机构国际排名已有很大提高,只要加大基础研究投入,实现科技自立自强指日可待。实际上,成果数量、顶刊论文数量增加了,“擅长此道者”也因此身居学术界高位,“中材大用”阻碍原始创新。依据日常经验,建造一栋大厦,请一流建筑师负责,可建成地标,请二流建筑师负责也可以建成合格建筑,而在科技领域却绝非如此。如果科技重大项目负责人是二流学者,则可能拿一些论文、专利顺利交差,实际上不仅不能完成任务,浪费经费、贻误科研时机,而且还可能拉帮结派、嫉贤妒能、巩固自己的学术地位,继续败坏科研风气。因此,“中才大用”的危害比浪费科研经费还要糟糕。对于内卷化的科研体系,经费增加再多也无法扭转原始创新明显偏少的局面,因为长期以来“唯帽子”作为学术带头人,他们一直不缺科研经费、条件优厚,但是很少做出原创成果。
要杜绝以次充好,严格把控科研项目的两端至关重要:一是建立重大科研项目负责人的资格认证制度,对能力水平、诚信守约等进行评价、记录,公示其在该项目主题下的研究积累和学界反馈、评价以及过往项目的完成记录,对于重大项目宁缺毋滥,如果没有合适的负责人考虑取消该项目或化整为零,上马一些小项目还能有所收获;二是严格评审结项成果,公示产出的核心贡献,未达预期目标者一律“不通过”。基于日常经验制定人才政策,误认为人才成长的每个阶段、每个层级都需要人才“帽子”加持,实际上严重干扰了公平竞争和人才成长。人才成长、学术进步需要的是公平竞争和宽松环境,人才可以分级,但是人才“帽子”不应分级。只给一流人才(其原创突破就是自己的学术招牌且可接受监督)以荣衔,这样既表彰杰出成就和人物,又最大限度地维护了公平竞争的秩序与环境。
标准错位:把二流人才标准误作为一流人才标准
一流人才的标准应该是代表作,代表作是原创突破性成果的才是一流人才。但是在长期以来“四唯”“五唯”的导向下,一流人才标准成了“数数”(统计论文数量及刊物等级、基金、头衔等)、以顶刊论文数量论英雄,而潜心专研、以做出突破和原创为己任的一流人才往往不符合这些条件,正如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本庶佑所言,真正一流的工作往往没有在顶级刊物上发表,这是因为一流的工作往往推翻了已有的定论,评审员会给你提很多负面的意见。顶刊论文不等于顶级成果、重大项目不等于重大成果。大学和学科排名也靠计量统计,结果高层次人才入选者和引人单位各得其所,但却无助于学术进步。“数数内卷陷阱”使我国科研深陷内卷化的学术平庸困境。
“四唯”“五唯”实际上是较低标准,低标准会造成学术平庸泛滥,实际情况更糟糕。在此以“低标准、逆淘汰”原理予以说明:即如果评价标准低,坏人坏事据此拉帮结派,排斥好人好事,低标准的结果并不是好坏都过关,而是逆向淘汰,坏人坏事大行其道,使得人际关系、行政权力等成为学术竞争取胜的主因。
人事阻碍:“中材大用”的危害超出常人想象
一流人才包括成名、半成名和未成名三类,前者不易受到压制,但其数量少,国际上争相聘请,回国者有限;半成名和未成名的一流人才更具有创新策源能力,能否让他们担任学术带头人是提升我国原始创新和基础研究能力的关键,但是他们在工作中却难免受到排斥和压制。某种程度上而言,“五唯”就是让做不出原始创新者去评议他人的原始创新,结果可想而知。正如中国工程院原院长徐匡迪院士指出的,搞项目评审、专家投票,往往把颠覆性技术“投”没了。“防御性嫉贤妒能”在“中材大用”和“唯帽子”群体里比较普遍,“中材大用”者是原始创新和基础研究的巨大人事障碍。
体制弊端:研究机构分配经费既当裁判又当领队
科研经费分配主要有三种方式:投资项目,投资机构,投资个人或团队。投资项目的优点是经过项目申请,比较公平,三流人才不易入选,缺点是耗时费力,经费匹配成本高,研究方向比较分散;投资机构能够稳定支持、目标集中,经费匹配成本较低,缺点是研究机构进行资源二次分配时存在利益纠结,“与民争利”、任人唯亲,可能损耗大量资源;投资个人或团队,优点是拔尖人才特征鲜明,研究方向明确,经费匹配成本较低,容易得到稳定资助,缺点是与所在研究机构有可能不协调,但是随着研究机构平台化,缺点可迎刃而解。
以次充好、学术平庸最大的体制漏洞主要来自投资科研机构的方式。日常经验认为,投资科研机构可以定向支持一个国家需求的研究方向,既省事、又集中、稳定,管理者是同行,知道把经费分配给谁最符合组织机构的使命与目标,实际上这只是理想情况。同行管理同行至少有三大弊端:一是“与民争利”,机构的重大项目经常是领导牵头、获奖,领导排位第一;二是任人唯亲,同行评议具有主观性和易操控性,领导挑选专家进行评议;三是科研机构可分配资源,学界官本位盛行。历史上特殊时期的成功难以复制,当年钱学森、钱三强等担任科研机构领导时,效果理想,因为他们不仅虚怀若谷、品格高尚,而且他们是科学巨人,容得下许多科学高人。
投资科研机构的另一弊端是,当项目立项需要得到上级管理部门认可时,其项目验收容易通过,因为上级管理部门组织的验收,很难对自己认可的立项说“不”,这种既当裁判又当领队的弊端严重,却远未得到重视。投资科研机构给予稳定支持固然很好,但是其有效运行的条件极为苛刻,需要机构领导秉公办事、公平公正,需要极为健全的创新文化、学术诚信和人才秩序(大材大用、中材中用),否则势必成为以次充好、学术平庸的温床。
综上所述,目前我国的科技体系是在引进吸收、追踪跟进、追求规模效应过程中形成的,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常规科研体系,常规科研体系的特点与内在缺陷是科技自立自强的严重障碍。我国在学术前沿与发达国家存在较大差距,用有效科研时间的长短可凸显这种差距:同样聪明的学者,如果长期以来甲的有效科研时间是乙的2倍或更多,那么在前沿竞争中,乙是没有机会取胜的。实事求是地正视与发达国家学术前沿的显著差距,认清加强基础研究、科技自立自强面临的严峻挑战,才可能扭转局面。
卓越科研体系的基本要素
区分常规科研体系与卓越科研体系至关重要,常规科研体系追求数量规模和应用,满足引进吸收、跟踪跟进等基本需要;卓越科研体系则以一流人才为中心,追求原始创新、自立自强。两者有质的不同,大幅增加对常规科研体系的投入并不能使之跃升为卓越科研体系,就像加大对二、三流人才的资助,他们也仍然做不出原始创新一样。只有深化科技体制改革,开创卓越科研体系才能真正加强基础研究、实现科技自立自强。用查尔斯·汉迪的《第二曲线》理论分析,常规科研体系犹如第一曲线,卓越科研体系是第二曲线,对第一曲线投入的再多也跃升不到第二曲线。常规科研体系可继续发展、解决常规科研问题,而加强原始创新和基础研究,实现科技自立自强,则需要另起炉灶。
开启第二曲线,创建卓越科研体系,设立基础研究特区或卓越研究特区可能是最有效的方式。已有有识之士提出设置基础研究特区的建议乃至开始试点,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科委主任张全于2021年全国两会期间提出,在有条件的单位设立“基础研究特区”,给予稳定经费支持,自由选题、自行组织、自主使用经费,营造静心笃志的基础研究环境。最近,上海将试点设立“基础研究特区”,充分赋予科研自主权。以设立基础研究特区作为开创卓越科研体系的重大举措,应包括七大要素:
尊重个人创造力,以一流人才为中心。卓越科研是出重大成果、出一流人才、出原创思想的科研,而这些都依靠杰出的个人创造力。正如爱因斯坦所指出的:“科学史表明,伟大的科学成就并不是通过组织和计划取得的,新思想发源于某一个人的心中。”李醒民教授强调,在学术创新和思想创造上,是个人主导的个人行为,也就是说,思想是个人的。团队的灵魂人物决定团队达到的高度,笔者提出“PI(Principle Investigator,学术带头人/项目负责人)限高”原理,即一个团队或项目组的水平取决于学术带头人的水平,而不取决于团队中水平最高的学者的水平。基础研究、理论研究、重大问题研究等卓越科研是一流人才的事业,只有一流人才作为学术带头人充分发挥作用,才有卓越科研。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在卓越科研体系中上升为“尊重原始创新、尊重一流人才”。
高标准、宽要求。卓越科研是高标准的,重大突破需要自由探索,需要宽松的环境与考核制度,允许探索与失败,鼓励长期坚持和积累,以十年磨一剑论英雄。
实行PI制(项目负责人制)。实践证明,PI制是基础研究最有效的组织方式,也是卓越科研最有效的组织方式。PI制让作为学术带头人的一流人才充分发挥作用。
资助学术带头人,而不是资助机构。卓越科研体系以一流人才为中心,资助作为学术带头人的一流人才高效合理,既避免资助机构的二次分配不公,又避免资助项目的离散性和间断性。学术带头人有长期积累和学术界反馈,十年磨一剑,因做出突破性成果而居于国际学术前沿,特征鲜明,研究方向明确、稳定,因此易于甄选、评审、资助。
网络力量办大事。在科研与创新网络平台的支撑下,PI制可以解决各种规模的问题,中小规模的问题一个团队可以解决,大问题可以由多个团队自愿结合、自行组织予以解决。在互联网时代,集中力量以网络组织的方式加以实现,避免了组织成本和官僚成本,可谓网络力量办大事,它是集中力量办大事在网络时代的新体现,是新型举国体制的一种新方式。
提供新方向新蓝海的换向学习、换向咨询,产出原始创新、颠覆性创新等重大突破。创新可分为延续性创新与颠覆性创新,卓越科研体系不仅产出延续性创新,更能推出颠覆性创新。与此对应,学习也可分为延续性学习和颠覆性学习,前者使学习者的知识扩展、延申,加深理解,认知推进;后者给予学习者新方向、新观念、新蓝海、新机会,是认知升级。颠覆性学习也可称之为换向学习,是产生巨大影响、转换方向、提升层次的学习,只有以原创突破为特征的一流学者才能教授换向学习,才能提供研究思路和发展方向都与众不同的换向咨询。基于教科书的学习几乎都是延续性学习,基于当下原创突破的学习是换向学习,但是目前还比较零散,需要加以系统阐述。换向学习包括五要素:方向、观念、结构模块、机会、领域,要加强对这五要素的更新、探新。
一流学科建设应成为基础研究特区/卓越研究特区的核心内容。一流学科分两类,一是普遍性学科,如理工科和规范的人文社科类学科,二是地方性学科,如中国史。科技自立自强、教育自立自强的关键是在普遍性学科领域建成世界一流学科,能否建成一流学科是打造卓越科研体系的试金石。
设立基础研究特区、打造卓越科研体系的建议
综上所述,原始创新、基础研究是一流人才的事业,目前我国科技工作的重中之重与当务之急就是解决一流人才的评价、甄选、延揽、培养以及发挥作用等问题,确立一流人才与一流学科的新标准,将使国内一流学科、一流大学重新洗牌。为此,笔者提议设立以卓越科研体系七大要素为核心特征的基础研究特区或卓越研究特区。对设立基础研究特区、打造卓越科研体系有如下建议:
确立以原创突破论英雄的一流人才新标准与以前沿突破论引领的一流学科新标准。以此克服人才标准错位,克服目前学科评估标准主要反映国内相对水平、较少反映国际相对水平的局限。双管齐下、相辅相成,才能使做出原创突破的前沿学者成为大学争相延揽的对象,这种自上而下的方式依靠教育部、科技部等有关部门做出决断。
盘点十年磨一剑的原创成果,让一流人才及时胜出。确立以原创突破论英雄的一流人才标准,替代以顶刊论文数量论英雄的“五唯”标准。原始创新等重大突破都是长期积累、潜心钻研的结果,建议盘点十年磨一剑的原创成果,在互联网上列出四项内容:突破性成果简要与突破点四要素及核心贡献,发表的系列论文论著等,获奖、转载、引用、评论、受邀大会报告和学术演讲等学界反馈,国际同类工作的盘点比较,这样,学术水平高低一目了然。用“互联网+代表作”评价法评价“一把剑”更为有效。原创突破特征突出,持续的学界反馈相当于得到长期的同行评议。希望延揽真正一流人才的大学、大学城、科研院所、人才研究机构、创新型城市、各级政府、企业等,均可实施如此盘点,在征聘一流人才方面抢占先机。
培养懂行而挑剔的用户,让一流学者有用武之地。要让学生和决策者等各行各业的知识用户知晓一流学者的重要性。一流学者是因做出原创突破而居于国际学术前沿的前沿学者,一流学者和二流学者的区别不是程度上的,不是95分和70分的区别,而是方向和层次上的区别,是有解与无解、想得到与想不到的区别。一流学者给予的是知识拓新,是新方向、新观念、新蓝海、新机会,是认知升级;二流学者给予的是知识扩展、延申,是加深理解,是认知推进。懂行而挑剔的用户,必然会选择向一流学者学习、咨询。换向学习、换向咨询,是用户对一流学者的刚需。
建设一流学科平台,推动一流学科建设。科技史与科研特点都表明,一流学者作为学术带头人是一流学科建设的决定性因素,一两个一流学者及其团队足以撑起一个一流学科。一流学科建设对于科技自立自强、教育自立自强头等重要,目前美欧留学受阻,一流人才日益依靠国内自主培养,没有一流学科难以培养一流人才。一流学科平台可作为基础研究特区或卓越研究特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可作为一类卓越科研特区。一流学科平台可由大学城、大学联盟、创新型城市组建,也可由一所大学为主建设,线上线下结合,实行上述的一流人才新标准和一流学科新标准、新办法,设立前沿学者(一流人才)工作室。世界一流学科分两个等级:因“确认的前沿突破”而可能引领学科发展者A+,因“公认的前沿突破”而引领学科发展者A++。前者及学术带头人由“互联网+代表作”评价法确认;后者通常由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和国际权威大奖公认,获奖者作为学科带头人。自上而下(教育部认定)、自下而上(学生和用户认可)双管齐下建设一流学科平台,促进学科评估标准改革和教育评价改革。换向学习、换向咨询有可观的用户需求和市场需求,可以在启动方案中优先实施。
(作者 刘益东,系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科技与社会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