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南音,皆是闲愁

04.08.2014  02:14

  专栏作者·钟哲平 媒体人,《粤韵清音——广府说唱文学》作者。喜欢看戏,不太懂戏,也不算痴迷。因为钻得不深,所以有疏离感。没有匠气,只有欢喜。如同隔着河流看彼岸的华灯,和影影绰绰的风流人物。

澳门邮政局发行的广府南音邮票

陈师曾画鼓书艺人唱曲,郑午昌题诗

清代广东画家苏六朋《知音图

清代画家金延标画盲人说唱图

台湾“汉唐乐府”演出剧照

  最近广州的几场南音分享会中,都有不少读者问到:“原来广府南音不是南管啊?还有说有唱的,很有意思!

  是的,大部分人提起南音,都会联想到福建泉州南音。而了解广府南音的人则相对少些。就连百度“南音”,首先出现的也是福建南音。

  两地南音到底有没有关系?各有什么魅力呢?从表演方式上说,两种南音属于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如果一定要找出它们的相似之处,就是都在富裕之地产生,同样古朴清雅、悠闲淡定,都能让人怀念久远的时光。

  福建南音存有浓郁的唐宋风格

  若说活跃程度,福建南音无疑比广府南音活跃得多。福建至今仍有不少民间乐团弹奏南音,演出频繁。南管在台湾地区也很有市场。很多外地人认识这种南音,就是因为看过台湾“汉唐乐府”古典乐舞剧团的演出。

  “汉唐乐府”的乐曲基础,就是福建南音。在2010年上海世博会,“汉唐乐府”上演了大型唐朝宫廷乐舞《教坊记》。歌舞表现了天宝年间大唐梨园教坊里的故事,再现了瑰丽的大唐盛景。

  看过这场演出的观众,无不被震撼。这么优美的舞蹈,来自台湾。这么精致的古乐,来自唐朝。而其中最重要的音乐元素,就是古老的福建南音。

  福建南音又称“南曲”、“南管”、“南乐”,是晋唐、两宋“衣冠南渡”时中原文化与闽南本土音乐融合的产物,至今仍保留着浓郁的唐宋音乐风格,被称为“中国音乐史上的活化石”。

  南管音乐以丝竹、箫弦为主,古称“弦管”。音乐主要分为“”、“”、“”三大类。当代南管以琵琶、洞箫、二弦、三弦、拍板为主要乐器,和粤曲演唱一样,也有一定的排场和声腔,但美感的精髓仍集中在弦乐之中。

  南管多采用唐代曲牌,如《子夜歌》、《清平乐》、《梁州曲》等,旋律比较凝缓。至元代,南管吸收了元曲内容,开始演出《琵琶记》、《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五大传奇,而不再是单纯的弦乐演奏。明代昆山腔、弋阳腔传入闽南,南管也开始形成腔调,角色细分。

  广府南音更直白,更直抵人心

  尽管南管演出越来越像“”,但其表演仍和一般的地方戏剧种有别。其古朴清简的音乐和优雅的舞姿,更适合表现场景和心绪、气氛,而未必是一台情节跌宕的大戏。

  就如“汉唐乐府”的经典之作《韩熙载夜宴图》,则通过歌舞把这幅古画的情境、意境以及主人公的心境表现出来。南管贯穿全场,丝丝入扣,每一个音符都有足够的回旋余地,营造出一种“不流畅”的张力。

  相比之下,广府南音则更直白,没有欲盖弥彰,而是直抵人心。这是不同的艺术形式决定的。广府南音是一种说唱艺术。

  说唱也是一种历史悠久、分布广泛的民间艺术。唐宋时期的说唱有说话、鼓词、诸宫调等。南宋发展出小说、说经、讲史、说公案。金元时期有散曲、词话、货郎儿。明代有弹词、宣卷、小曲、莲花落。

  许多地区都有说唱表演,比较著名的有苏州评弹、福州评话、扬州清曲、山东琴书、河南坠子等。广府说唱则包括木鱼、龙舟、南音、粤讴等不同形式,适应不同场合的需要。

  说唱艺术与戏曲表演有别,更强调距离和自我。清代苏州弹词名家毛菖佩有一首《鹧鸪天》:“言宜清丽唱宜工,却与梨园迥不同。南北曲文重未碍,古今书艺改无穷。劝孝悌,醒愚蒙,古今余韵敬亭风。登场面目依然我,试卜闲人一笑中。”可见,戏曲是扮演,说唱是讲述。在说唱表演中,演员不是戏中人物,身份依然是“”,是“”在展示一个个故事。这是一种可供审美的清醒。当观众听得如痴如醉,猛然惊醒,发现一切如在梦中,更有淋漓酣畅之感。戏里戏外,出入之间,幡然汗下、泪下。正如张岱描写柳敬亭说书:“其描写刻画,微如豪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点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瓮瓮有声。”这般情景,如出一辙。

  说唱是旧时百姓的重要娱乐活动。清代方元鹍《都门杂咏》写道:“茶园车马似鸡栖,箫鼓场中假笑啼。输于街头佣贩乐,盲词听到日平西。”说的正是盲眼艺人表演说唱的情景。清代画家金延标也画有盲人在树下说唱图画。题诗为:“瞽目先生小说流,稗官敲钵唱街头。村翁里妇扶携听,倘为欢欣倘为愁。”陈师曾也画过一幅关于北京鼓书艺人唱曲的画。画家郑午昌题诗道:“纷纷珠玉声声鼓,激楚缠绵总断魂。倘许添香闲细听,梨花满地不开门。

  福建南音流传久远,广府南音几成绝唱

  若论音乐与歌词之贴合,以及文辞之优雅,非广府南音莫属。

  比起福建南音生命力之持久,广府南音未免萧条。南音是广府文化瑰宝,但很多广东人已不识南音。看过香港电影《胭脂扣》的人,也许会哼上几句《客途秋恨》:“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愁绪,好比度日如年。”这就是地道的广府南音。

  广府说唱艺术大致包括木鱼、龙舟、南音、粤讴等几种体裁,在长达三四百年间演变、并存。

  木鱼产生于晚明,多是长篇故事,说唱艺人将精彩部分摘出来,成为“择锦”。清代乾隆年间,受北方子弟书影响,广府木鱼书也开始刊印短篇故事,加速了传播。顺德龙江一个破落公子,不事农耕,卖唱度日。他自制一副小锣鼓挂在胸前,手提木雕龙舟为标志,边唱边敲,如“短调木鱼”,亦称龙舟歌。乾隆二十二年(1757),广州一口通商,商业繁荣带旺了娱乐发展,珠江花舫夜夜笙歌,文人雅士流连其中。广府南音,就是在木鱼、龙舟说唱的基础上,融入江浙弹词的音韵和节奏,文辞经文人士大夫修改,形成一种新的说唱艺术。大致来说,明清时期木鱼书发展到一定阶段,就形成两种风格。篇幅精短,唱词通俗、平民化的,就发展成龙舟。体例工整,文辞优雅,有诗词古风的,就发展为南音。南音的产生,促进了广府说唱的雅化,使广府说唱文学走向成熟,达到艺术的巅峰。

  南音的伴奏很简单,以椰胡、拍板、古筝为主。椰胡音软意长,瞽师唱腔低沉沧桑,勾魂摄魄。

  南音的文学性很强,最宜表现儿女情长。如《痴云》的“思往事,记惺忪。只恨幽欢情景,太过匆匆”,何惠群《叹五更》的“好花自古香唔久,只怕青春难为使君留”,都充满对生命与青春的惋惜,与昆曲中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异曲同工。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专门由瞽师演唱的地水南音流行于广州的茶楼妓馆。至四十年代,南音多见于“七姐诞”等乡村节庆活动,唱的多是《背解红罗》、《大闹广昌隆》等热闹曲目。新中国成立后,充满“旧气息”的地水南音不合时宜,在珠三角渐渐消失。

  但在没有经历“破四旧”的香港,南音依然生存着。如今在香港、澳门的一些茶馆、公园甚至酒吧,仍能听到零碎的南音弹唱。

  香港地水南音大师杜焕的弟子唐健垣先生是甲骨文专家、民族音乐学博士,醉心于南音的抢救与传播。他每周都在家中教学生唱南音。家门口挂着一块牌,写着几句话:“年已六六,随时入木。能唱几局?前程难卜。鞠躬尽瘁,唱完就仆。地方局促,座位廿六。知音光临,请先电卜。每座百元,聊以食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