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 | 我在广州的三十三世
{一}
我出生于一个仲春的下午,在广州市越秀区星罗棋布巷弄的某个角落里。于大学毕业后在本地一间博物馆参加工作。
不知为何,展柜里那些距今两千余年的文物对我有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文物都是在本地出土的,据考那时这里还不叫广州,是以番禺城为世人所知。
常言“艺术”一物,是把人从不确定性中拯救出来的东西,于我来说,拯救我的便是这些文物。靠近它们,便有种不可言明的归属感……
我最近时常梦,梦见十分稀奇诡谲之事,睁眼闭眼都是那一幕幕。我工作之余便捧起一杯热茶冥想。在逐渐厘清了梦境的前因后果,我猛地醒悟,才察觉这些大抵皆是前世所经历的。我便有了隐秘的冲动——把这些梦境记录下来。
珠江绝景
{二}
我乃大秦帝国的子民,亦为百越族人。我十五岁时,这里的中原人和百越人便一齐大兴土木、筑起城墙、修建官府、开辟驰道,热火朝天之景随处可见,不久我也加入了劳动的行列中。听中原人称它作“番禺城”,而我们也陆续学习了中原人的语言。但对于他们的许多习俗我们始终保持着排斥态度,最终是他们接受了我们的服饰和生活习惯。我二十三岁这年,天下大乱,我们的郡尉病死,葬于城中。是年大秦灭亡,我们的新首领赵佗起义称王,番禺也从秦国属地变作南越国属地。首领一声令下,我们越人又开始了繁重的土木建设,番禺的城墙扩至十里之长。五十八岁这年,我在一次耕作中腿肚子被毒蛇咬中,即日离世。
我是南越国的子民,生于番禺西郊边上一户农家,打小听从爹娘训诫,在家帮忙务农劳作。我十三岁这年,听闻中原天子驾崩,十六岁的太子刘彻登基。我当了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眼看这一生并无波澜,而我五十六岁这年,南越国的王赵婴奇病逝,举国行丧,大丞相吕嘉联结东边的闽越对中原的汉国宣叛,且立赵建德为新王,引来刘彻的十万大军。
战争持续了一年多,国难之际连年迈的我也被征召入伍。最终汉军抢先攻下寻峡,冲破番禺城北的石门,缴获我们的战船和粮食,乘机向南推进,挫败了我们的先头部队。王和丞相固守于番禺城内,此时我和弟兄们则作为守军保卫番禺。汉军选择有利地形,将军队驻扎在番禺东南面,天一黑,敌将率兵偷袭,放火烧城,火势强悍,不幸蔓延至我家中。于城西北安营扎寨的敌军,遣使来招降,在汉军的猛攻下,越来越多兄弟放下武器。黎明时分,城中守军大部己降汉军,包括难抵疲惫的我。是日传来消息,王和丞相在逃往城外的路上被汉军擒拿。南越国国祚短促,就此灭亡。
我是大汉帝国的子民,这是我在这片土地上的第八次转世。我出生时,汉帝国已名存实亡,我们这里的领主是位叫孙权的人。
我是听阿伯讲番禺城曾经的辉煌故事长大的。我行冠礼这年,来了一个叫步骘的刺史,他下令修筑城廓,番禺城的规模扩大了不少。七年后,步骘把交州州治迁回番禺,并再次扩大城池规模,这片土地终于再度热闹起来。待我三十六岁时,领主吴王下令将交州一分为二,是为广州和交州,此后我们便属广州所辖。
六榕古寺
{三}
我是大宋帝国的子民,作为船夫的女儿,我与家人每日出海捕捞,日落时分市舶司旁的兰湖里码头无数帆布影子倒映在水面,我们的小渔船在这些庞然大物的影子下穿游。进入江河时,大船与小船的拍拖互助,像一对对的情人在牵手嬉水。后来,官府召集一众工匠,在广州码头的周围扩建了四座卫城,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生意更加光火起来。
后来我许给了一名老秀才。相公年岁比我大上不少,却待我不薄,我出嫁后也终日待在闺中做家务活。相公不时会教我念书,对于相公讲的“思诚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为思诚之本”是难能理会,因此常被相公训斥愚钝。但和相公在一起时还是我最安心的日子,可惜相公年事已高,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后我又守节二十余岁。所幸两个儿子孝顺,日子算过得去,在抱到孙儿后我在相公的灵位前哭诉几句,便溘然长逝了。
我是大明帝国的子民,住在港口边上,每日望见珠江边上天字码头里来来往往的东瀛人和苏禄苏丹人,十分好奇。后来我加入了广州本地的商行,担任通译,努力学习了异邦人的语言,并惊叹于他们稀奇的观星学和航海学。提到商贸,香、藤、蜡、番、椒、苏木、蒲葵、果箱、铁器这些是最为常见的货物,我们购入后再转卖给北方的商户人家。当然!还有最让人眼红的银子,每月都有成船的银料输进天字码头。闲暇时,我最爱去剧棚听戏,《紫钗记》最是百看不倦。而在广州城的濠畔街、高第街一带可谓“香珠犀角如山,花鸟如海,番夷辏辐,日费数千万金,饮食之盛,歌舞之声,过于秦淮数倍”。以致东边迁来的疍家人和客家人,纷纷学习粤语以便通商,并把我们平日的吃穿礼节带回其故土。这些是广州人平日里的骄傲。
我乃大清帝国的子民,这已是我在广州城的第三十世。乾隆二十二年的某个夏夜,我在一座西关大屋内呱呱坠地,说来也是奇巧,就在这天,朝廷下谕,番商只得在广州口岸通商。广州因此设立十三行,开始一口通商。十三行威声太大,自小我和邻里玩伴便传唱着一阕竹枝词:“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南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四面八方来的商贾都称广州城是吾等天朝“开风气之先”的地方。
广州十三行
我八十一岁这年,听说了朝廷遣来的钦差大臣林元抚在虎门海口焚鸦片,此举引起城内异邦商贾大躁。两年后,珠江边头驶来了近五十艘夷邦战舰,封锁了出海口,我们对海外的贸易悉数尽断。隔年,蛮夷士军闯进广州城,在三元里骚扰掠劫,城里民愤激昂,邻里组织了乡民抵抗夷军。据我跑生意的小儿子说,当时三元里的全村男女老少在三元古庙集合,以三星帜为令旗,传号“旗进人进,旗退人退”,同时,还联络了附近的数千农户和匠人,手持大刀、长矛,冒雨迎敌,围困夷军。夷军司令传话给本地长官余保纯,声称如不解义勇之围,将尽屠广州城。余保纯便劝退乡中义勇,城里的百姓因此称他作卖国贼。不久城里的民壮又组织了“社学”去抵抗夷军。可惜再过一年,传来消息,朝廷兵败,南面的香港岛割让给了蛮夷,广州亦被迫开设港口,大量夷商涌入,广州十三行也宣布撤销。
到这时,活出这八十五岁古稀之年的我已是满面纵横,带着一双寻觅鲜绿事物的病眼和一副希求柔软食物的朽牙,终于在儿孙们的面前逝世。
三元里抗英
{四}
我是中华民国的公民。民国五年,我方喑世事,革命先锋孙中山先生发起了护法运动,并在广州成立中华民国政府,次年成立广州市政治公所,广州成了粤地省会。民国九年,市政厅成立,广州便成了华夏大地上的第一座城市。民国十一年,孙中山先生又在这里设立大元帅府,此时我开始读书识字,闲日里常偷翻大哥桌柜里那几本《语丝》,于仰慕中学习着“易卜生主义”。
民国二十七年,我二十六岁,日寇第二十一军从海上登陆侵略广州,不幸不足一月广州便落入敌手。我只身北上参加新四军,经过七年艰苦的游击抵抗终于赶走日寇。到我三十七岁时,新中国成立,我回到家乡来,广州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黄埔军校旧址纪念馆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这已是我在广州的第三十三世。此时,我站在西汉南越王博物馆的展厅中,在一排排的特制LED灯的照射下,面对这些古迹,我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再次经历广州城两千多年沧海桑田的轮回,见证着广府文化的传播、融合、发展,目睹着人事物的历久弥新。
思绪含混,我抱着脑袋蹲下身,忽联忆起艾青的《我爱这土地》——“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霎时间,我明白了。我于此时早已跳脱出这片时间的大涡流,和我亲爱的广州融为一体,成了她肌理的一份子,永不抽离——永恒地!
西汉南越王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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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讯员:吴翰瑾 | 来源:新闻中心 | 编辑:杨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