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艾大学生:从艾滋病感染者到防艾志愿者
23日,艾滋病感染者浩然在一家公司做兼职,他正和公司负责人(戴眼镜者)交流。每周,浩然都会到佑安医院做防艾志愿者。
23日上午,浩然作为志愿者在佑安医院性病艾滋病门诊,帮助搬运药物。
23日,浩然乘坐公交车出行,他戴着可刷公交卡的智能手环。
两位大学生与记者面对面讲述染艾经历,恐惧、逃避过后,各自找到了救赎之路
■ 人物简介
浩然
男,21岁,南方某高校毕业生。
2014年5月,即将毕业的浩然收到艾滋病确诊报告,10多天前,他刚通过外省航空公司的面试。
近一年后,因公司体检检测HIV离职,加入防艾志愿者组织。
林林
女,25岁,南方人。
去年,在热恋之际,因伤口感染检测出艾滋病。
辞职并离开男友之后,与同是艾滋病感染者张海相恋,并于今年5月份结婚。
11月23日,雪后北京,零下六摄氏度,路上行人不时裹紧松开的厚围巾。早晨8点,踏着融化的雪水,浩然准时到达佑安医院性病艾滋病门诊。放下刚买的小米粥,穿上橘色马甲,即刻开始了忙碌。
写有“守护天使志愿者”的橘色马甲在一大片暗色棉袄中极有辨识度。拿着资料穿行在门诊楼道之间,碰到紫色棉袄的熟人,浩然欢快地向前一步,拍着对方肩膀:“来取药啦!”
护士站对面抽血室前排着等待抽血的队伍,站在护士站柜台后,安静的时刻,浩然偶尔会想起一年前验血检测HIV的事情。
一年半前——2014年5月12日,浩然拿到验血检测报告:HIV阳性。而在十天前,他刚通过一家航空公司的三轮面试。面对不期而至的变故,20岁的少年把自己关在图书馆的旮旯。
彼时浩然没有想到,一年后他会成为佑安医院的一名志愿者,努力揭掉“艾滋病感染者”的标签,为自己也为更多一样遭遇的人寻求尊严和信心。
HIV,阳性
前去检测艾滋病完全是一次偶然。
大二下学期,浩然患上性病。“高中时,发现自己是同性恋,交了第一个男友,后来也和别的人发生过关系,”浩然对他的同性恋身份很坦然,没有经历过性别认知困惑。
因为便血,浩然在网上检索到HIV,“我想是不是也去查查。”
对于艾滋病,浩然只模糊记得大一下学期艾滋病日,市疾控中心在学校门口发避孕套,接过来时,脸刷地一下红了。
在公益机构,浩然选择了口腔龈沟液检测,显示两道杠意味着感染,不到10分钟,醒目的两道杠已出现。
浩然一下子傻了,愣在检测室,只听见医生安慰:“只是初筛,有可能是假象。”
初筛一定是错误的!等待确诊的一个星期里,浩然课也不上,躲在没人的角落里,一秒长过一年。
2014年5月12日,浩然收到第二轮确诊报告:HIV,阳性。“当时一个人去拿报告,看到这几个字一下子哭了。既然是事实那就这样吧。”
在检测报告出来的10多天前,浩然刚通过第三轮面试,考上一航空公司职员岗位。
喜悦成了反讽。
100多人参加面试,只考上了几人,引来周遭羡慕。“我一直还算优秀,”回忆起过去,浩然满满都是骄傲。
大学校园里,浩然是学校文艺活跃分子,常参加各种活动。
农村家庭出身,浩然很早学会了自立。利用主持的“一技之长”,去学校周边市县“走穴”主持婚礼挣钱,在学校卖学生用品贴补日常开销。“前段时间,我妈生病,我给家里拿了一万块钱,都是做兼职攒下的,”浩然庆幸还有能力帮助家里。
面对不期而至的变故,浩然忐忑地上网检索“航空公司招聘查不查艾滋病”,“查到《民用航空人员体检合格证管理规则》,不允许感染者从事航空工作。”
可浩然还是决定前往航空公司报到:“‘升飞’一直是我的梦想,我不想放弃。”
逃离
在命运迎头痛击前,南方姑娘林林和浩然一样沿着正常的轨迹生活和期待。
毕业后的一次偶遇,林林和大学同学确认了恋爱关系。交往三年,即将谈婚论嫁,林林偶然查出感染艾滋病,“可能是一次意外的伤口创伤。”
拿到检测结果,男朋友在地坛医院停车场又跳又哭,无法接受。因不了解艾滋病,以为林林不久于人世,开始到处找人想办法,给林林打气和希望。
一次长谈后,两个人抱头痛哭,男友突然说:“林林我们结婚吧。”
林林异常震惊,但她不想拖累对方:“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也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林林决定离开。
一星期后,林林趁着男朋友上班,把所有东西都搬走,换了新电话,并删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其实我很舍不得这么多年的同学,但我必须这样做。”很多朋友通过微信找林林,但林林选择不回复。
和以往的世界告别,林林决定独自开始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生活。
20岁的梦想
浩然的新生活也在忐忑不安中开始。幸运的是,有家人和朋友的支撑。
一家人痛哭——浩然还记得告诉家人“得病”的情景,母亲噙着泪帮儿子擦眼泪,浩然啪的一声把母亲的手打到一边:“别摸,我有病!”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你是我儿子,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块儿走。”浩然老家在南方山村,身为农妇的母亲已经做好承受最坏结果的打算。
2014年7月,毕业前夕,他叫上几位朋友一起出来喝酒。几个人曾是学校无人不识的死党。
几瓶啤酒下肚,浩然忍不住哭了:“我给你俩说个事儿,你们听了可以立马走人,从此咱们形同陌路。你们给别人说了,我也不在乎,不害怕。”
“我有艾滋病。”浩然话音刚落,朋友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不管周围人的目光和议论,两个人抱着浩然:“不管以后你怎么样,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这辈子,有这些人的支持,我不那么怕了。”浩然珍视疾病后收获的爱和信任,“可能这是我一辈子最幸运的事。”
但幸运未能陪伴浩然实现空乘梦想,尽管他格外努力。
“也许公司不查这些呢,”毕业后,20岁的浩然带着侥幸以及亲朋的挂念,前往航空公司所在的城市。
浩然尽力在琐碎的本职上做得出色。很快,因表现优秀,浩然升职到更好的部门。三个月后,浩然所在部门要求所有人体检,而此时正好有老空乘退下来,需一批新员工“升飞”。
浩然之所以前期那么努力工作,就是想等到这一天。同时,“升飞”后经济条件也能改善,一个月能拿到一万多元。
浩然不是不知道“升飞”必须面临HIV检测:“其实一直是自己欺骗自己吧,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在告诉自己说不定查不出来呢。”
在同事准备申请“升飞”前,浩然选择离开,再也不必为“体检”而忐忑。
寻找尊严
工作后,浩然曾专门前往北京佑安医院体检,偶然认识了孟林。孟林至今已感染艾滋病20年,曾被媒体称之为“中国存活最久的艾滋病人之一”。孟林2005年在佑安医院设立了关于艾滋病感染者信息支持的组织,为艾滋病感染者提供心理咨询、支持和关爱。
浩然在工作城市常和艾滋病感染者一起参加活动,浩然清晰记得活动现场的气氛和参与者的表情,“大家脸上没有笑容。”
今年5月11日,浩然加入了孟林的NGO组织。
“上午我去佑安医院做志愿者,中午回公司这边上班,”浩然努力融入新环境中,会织围巾的浩然准备给孟林织条围巾表达感谢。
浩然尽力表现得积极、乐观,送病历时蹦蹦跳跳,和护士开着玩笑,高兴时挽起护士姐姐的胳膊,笑得像孩子一样。
“浩然”是他到NGO后给自己取的一个新名字——君子善养浩然之气,他希望自己能够豁达开阔。
“我做这份工作,就是想给自己寻求一点尊严,也想给和我一样的人带来一点信心。”在接受变故后,浩然决心开始自我救赎。
浩然在门诊也负责艾滋病感染者的心理辅导,受气对浩然来说并不是新鲜事。
有次,有位男感染者来就诊。男子妻子询问浩然,如果蚊子叮咬了感染者再叮咬其他人,怎么办?浩然正跟男子妻子解释,蚊虫叮咬不会传播,不料被男子粗暴打断:“你不问专家,问一烧锅炉的干吗?”
“先生,你好。把你卡给我给您挂个专家的号吧,14块。”浩然笑着和男子避免冲突。
也有感染者怀疑浩然做志愿者动机不纯:你在门诊做志愿者是守株待兔找有钱男朋友吧?
每到这时,浩然都尽力理解疾病带给这些感染者的敏感与焦虑。
有次浩然接触到一位40多岁的感染者。感染者有家庭,孩子9岁。看到检测结果,无法接受。浩然拍拍胸脯:“来,趴这里哭会儿吧。”
两人都不说话,诊断室只有哭声,近一小时后,男子才止住大哭。后来浩然沟通时才看到:“他身上有梅毒、疱疹等,肺也不好,我很可能会被传染上。”
半年多过去了,浩然习惯了被当作垃圾桶,也学着自我调节。每天午饭后放一首轻音乐,闭上眼深呼吸享受片刻的宁静。有时在回家路上找棵树,把脸贴在树上,和这盎然的生命聊聊。还有最好的朋友——一只咖啡色的毛绒玩具狗,浩然每天回到家会和玩具狗聊聊一天的事情,晚上抱着它入眠。
爱情与新生
与浩然相比,林林在无意中找到一条救赎之路。
常去地坛医院拿药,林林认识了红丝带之家志愿者路姐。为帮助林林走出心理阴影,热心的路姐开始帮林林张罗男朋友。
路姐把双方微信发给彼此,张海和林林两条互不交叉的人生开始有了关联。
回忆起刚联系的情景,张海仍觉得有点委屈:“我每天跟她聊天,写论文似的一发一大篇,但她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后来,我就想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张海并不知道,林林当时仍缩在得病的阴影中,“对感情不抱希望。”但慢慢地林林开始发现张海的可爱之处——嘴笨,每天都问林林:“吃了吗?”“吃了。”“吃了什么?”张海紧接着问。
微信互聊一周后,张海和林林约好见面。2014年12月26日,张海一直记得俩人初次见面的日期。早晨8点多,张海就来到林林家附近,给林林发了条微信:“我到了,你肯定还在睡觉吧,没事我在附近转转等你。”
睡到中午,林林才看到微信。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林林一眼认出了张海!
个子高大,西装革履很显气质,正是林林喜欢的类型!林林想装着不认识路过,看张海能否认出自己。但刚过马路,突然心灵感应一样,张海就转过身来,两人在马路两面对视而笑。
“她穿着绿色羽绒服,雪地靴,高高瘦瘦,很清纯,”回忆起见面的场景,张海忍不住笑了:“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慢慢地,两人开始了解彼此,林林也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接受了张海。
病因一直是两人之间不能触碰的禁区。林林主动提起病因,“两人都是外伤所致。”
“这份爱情对于我来说,意味着重生。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可能还生活在黑暗中,”林林一个月前开始服用之前抗拒的抗病毒药。
回到生活原点
浩然的微信总是不时响起。
浩然用两个手机号码,一个联系知情人(知道其感染者身份的人),另一个联系“非知情人”。
“只有我爸妈,我姐,两个好朋友,还有一些医院认识的感染者知道我病。”即使面对姐夫,浩然仍选择隐瞒,因为担心自己的感染者身份会影响姐姐的家庭关系。
隐匿在下班的人群中,浩然鼓鼓的书包里放着一本《客户服务部:规范化管理工具箱》和笔记本。公司即将推出一款针对艾滋病感染者的APP,浩然负责客服,每天都在研读这本书。
浩然喜欢读书,书架上摆满了管理学、成功学的励志书籍,也有文学类、历史类书籍,新买的七八本书摞在床脚,还没有来得及入架。书架中央,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铺》是他的最爱。“讲的是有什么烦恼可以给这个杂货铺写信,第二天就可以收到回信,”浩然解释。
即使独自面对孤独,浩然也努力在细微的生活中寻找声色。北京第一场大雪落下,上午10点多,浩然独自一人到菜市场买萝卜、猪肉,准备包饺子。
窗外雨雪纷纷,和面、剁馅,浩然一口气包了三四天的饺子。“这是下周的晚餐”。
在门诊做志愿者时,得知浩然身份后,有人疑惑:“你是病人怎么还这么开心?”
“凭什么说我是‘病人’?”每当此时,浩然总是不客气地反驳:“我只是每天比别人多一个程序——‘吃药’而已。”
林林和张海也努力撕去身上的标签。
2015年春节后,张海随同林林离京前往南方生活。“他其实是独生子,也特别想父母,这都是为了我!”林林庆幸遇到了宽厚的人。
张海说,最喜欢刚到南方的日子,两人一起去买了锅碗瓢盆,每天下班后,一起做饭吃饭,和所有平常的夫妻一样。
今年五月份,张海和林林领了结婚证。
新生活正在徐徐展开。张海说,有一定积蓄后,两人准备回到林林的老家生个孩子、开家店,过上和普通人一样的平凡生活。
(文中所出现的浩然、林林、张海均为化名)
采写/新京报记者 侯润芳 实习生 刘思维 陈光 杨书源
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编辑:闫宪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