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痴儿女的凄凉,泪湿青衫

30.08.2014  10:07

■廖恩焘

■廖恩焘《新粤讴解心》书影

■缪莲仙诗集《梦笔生花》(钟哲平摄)

  ■怀人待月,是很多南音作品共同的意象。图为廖恩焘《新粤讴解心》插图,高宝绘。

  广府说唱艺术形式丰富,能适应不同场合的娱乐和抒情需求。木鱼解事,龙舟解颐,南音解愁,粤讴解心。

  不管哪种形式,说唱的主要功能都是娱乐,表演者多为民间艺人。南音由于文辞优雅、抒情性强,被粤曲吸收后成为舞台南音,演唱南音者便多了不少曲家和伶人。但南音的一大主流“地水南音”,其演唱者仍是以民间艺人,尤其是盲眼的瞽师和师娘为主。

  与说唱作品的演唱者身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少传世佳作,其作者都是出身于上流社会的士大夫或富家公子。

  这是广府说唱艺术不可忽视的特征。这些饱读诗书之士创作的南音、粤讴作品,不是简单的“屈就”,而是满怀深情,能够设身处地、体恤人情,以被书写者的口吻,咏叹人世的冷暖。这样的精神自由,在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中,是极为可贵的。

  把世界慢慢想真,眼泪先吞

  才子佳人,恩爱缠绵,有缘无分,天各一方。

  这是许多经典戏曲作品的永恒主题。在南音佳作中,很多情景都是相似的。有红颜一往情深,有情郎身不由己,有战火隔断音信,有江水洗涤宿世的眼泪。

  南音最脍炙人口的作品《客途秋恨》,也从这里开始。“秋水远连天上月,团圆偏照别离身。”这是千古相思最凄迷的意象。

  《客途秋恨》开篇便是“小生缪艮莲仙字,为忆多情歌女麦氏秋娟”,因此一度被误传为作者是缪莲仙。其实《客途秋恨》的作者叶瑞伯,只是借事寄情。

  缪莲仙原籍浙江,生于乾隆三十一年,屡试不第,生活潦倒。他来广东谋生,年过半百仍寄居在六榕寺的僧舍。嘉庆二十三年,缪莲仙在肇庆广宁教书,回广州访友时与秋娟相识,不久又返回广宁。随后时局动乱,有情人难再相见。缪莲仙无力为秋娟赎身,便将一腔思念付于词曲。

  叶瑞伯(1786—1803)原籍福建,曾祖入粤经商,寄籍南海。嘉庆年间战祸连连,叶瑞伯与一桂河妓女相恋,因战事阻隔无法重聚。他借缪莲仙与秋娟的故事,倾诉护花无力之忧。“又点想沧溟鼎沸鲸睨变,嗰的妖气弥漫到处动烽烟,是以关山咫尺成千里,雁札鱼书总渺然”,是叶瑞伯心境的真实写照。

  叶家几代人皆擅词曲,尤痴迷南音。叶瑞伯之弟叶茗生,据传是粤讴《除却了阿九》的作者。叶茗生之孙叶茗孙,曾协助南音名家钟德编辑《今梦曲》。《除却了阿九》一曲以知己的口吻,奉劝阿九从良。“除却了阿九,仲有边个叫得做销魂。靓到咁凄凉,我怕鬼火都让你几分……但系快乐荣华,容乜易断瘾。酒筵欢会,再不过月落三更……你把世界慢慢想真,喉底就哽咽。酒壶拈起,眼泪先吞。

  用女子口吻写粤讴,

  不仅叹感情更叹飘零命运

  同样怜香惜玉的还有粤讴《吊秋喜》的作者招子庸和南音《叹五更》的作者何惠群。

  招子庸(1793—1846)字铭山,广东南海人。嘉庆廿一年中举人,到山东当知县。《南海县志》记载,子庸“有干济才,勤于吏职。其任潍县也,相验下乡,只身单骑,兼从不过数人,不饮民间一勺水,颂声大作。”子庸任山东潍县县令时,英人兵舰过境,英兵上岸购粮,居民惊呼走避。子庸找到略通英语的鲍聪向英人传话交涉,谁知鲍聪是犯了事从广东逃匿到山东的。子庸因起用逃犯而被革职。

  招子庸写粤讴,使粤讴创造有了基本体例,《吊秋喜》成为粤讴的标志性作品。秋喜是珠江花舫上一歌妓,与子庸相好。子庸上京会试时,秋喜被逼债,投江自尽。子庸悲痛地写下《吊秋喜》。“青山白骨唔知凭谁祭?衰杨残月空听嗰只杜鹃啼……谂吓从前恩义,讲到销魂两个字,共你死过都唔迟!

  招子庸《粤讴》开篇名《解心事》:“苦海茫茫,多半是命蹇。但向苦中寻乐,便是神仙……”自此“解心”便成了粤讴的代名词。粤讴之所以能解心,与作者书写时的人称有很大关系。他不是以第三人称来写风月女子的悲情,而是以第一人称来抒情咏物,令听者感同身受。

  《吊秋喜》与《客途秋恨》、《叹五更》并列广府说唱文学三绝。

  “怀人待月倚南楼,触起离情泪怎收?自记与郎分别后,好似银河隔住女牵牛。好花自古香唔久,只怕青春难为使君留。”《叹五更》用女子的口吻诉相思,写的不仅是无望的感情,更是飘零的命运。

  《叹五更》作者何惠群,广东顺德人,嘉庆九年乡试中解元,嘉庆十四年中进士,任江西瑞州府新昌县令。何惠群性格耿直,与官场格格不入。逢母逝丁忧,便辞官守孝,从此告养。

  何惠群创作《叹五更》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早年丧妻,续弦妻子受顺德女子“不落家”习俗影响,新婚不久就搬回娘家。何惠群独守空房,写下《叹五更》。又说何惠群少年曾来广州,住在荔枝湾,与歌女相恋,被父亲棒打鸳鸯。他在思念中写下《叹五更》。《叹五更》传唱不衰,作者真正的创作缘由已不重要。可贵的是,何惠群能放下太史身份,以红尘女子的口吻来书写她们的感情。

  从不肯署名到争相谱曲

  中山大学冼玉清教授在《广东文献丛谈》中提到,何惠群《叹五更》改变了她对“俗文俚语”无甚可观的看法。

  虽然创作南音、粤讴的这些文人雅士多是落魄文人,但身份始终在。他们的参与,使得广府说唱具有极高的文学性,也改变了说唱艺术“不入流”的观念。事实上,就在晚明木鱼书流行之时,这种观念也一直存在。木鱼书封面很少印作者名,只在内页印有某人“订正”的字样。这些作者多不可考,署名多是某某居士、某某主人。《二荷花史》的作者是云汉居士、《沉香宝扇》的作者是风月主人,还有半闲主人、玄虚我生、海角散人、梧桐先生等。他们多是落第秀才,穷愁苦闷,以写作木鱼书谋生或寄愤世之情。这是当时民间出版物的一大特色。

  至清代南音盛行,南音之美,征服了偏见。文人雅士纷纷谱写南音作品。

  清末民初广州南音大师钟德(1860—1929)所唱的《今梦曲》,就是文人以《红楼梦》故事为题材,为钟德编写的曲集。

  钟德是清代广州富商孔继勋的家班瞽僮。孔门风雅,常有文人雅士饮宴雅集。钟德容貌清秀,歌声美妙,令满堂宾客为之倾倒。孔家的席上文人争相为钟德填词度曲,创作了《黛玉焚稿》、《宝黛谈禅》、《潇湘听雨》、《尤二姐辞世》等妙曲。壁架唱片公司为钟德灌录了南音唱片。“花魂渺渺归何处,月魄茫茫梦不通。花落好随流水去,呢阵无人荒冢为我泣残红。点估葬侬他日竟自成诗懴,人亡花落两成空。”《今梦曲》一面世,即风靡上层社会,被誉为南音中的“广陵散”。名士“顺德老渔”赋诗道:“凄凉写到痴儿女,湿透青衫曲未终。

  清末外交官廖凤舒(1863—1954),字恩涛,著有《新粤讴解心》。他不仅对风月女子有怜惜之情,更关注广泛的下层民众生涯。廖恩焘是广东惠州人,民主革命家廖仲恺的哥哥。廖恩焘身处新旧交替的世界,欢迎新秩序的到来,但反对以鲁莽的方式来推翻旧秩序。他认为一切操之过急都是流弊无穷的。“百尺高楼,重有万仞山。若系话贫富必定要搓匀,你有蚊几钱,人地就唔过得眼。是必累到零星落索,大众都冇得开饭。”他对劳苦大众之同情,绝非居高临下,而是设身处地诉其心声。在廖恩焘《新粤讴解心》中,处处可见这种朴素的同情。“娼咪话唔着废,但系咪废得咁样子糊涂……呢阵寨口系话执埋,你就先要替我哋寻定后路……

  浮世沧桑,当南音响起,度曲、唱曲、听曲之人,无非同是天涯沦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