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军将领之后:没有硝烟的集结号
佟兵一生谨慎,为的是不辱没其父佟麟阁之名。
宋哲元外甥女李惠兰一直在为29军的后人奔走,只为大家能抱团聚合。
曾经的29军成员杨云峰演示大刀。新京报记者 朱柳笛 翻拍
何玟讲述父亲何基沣1937年率军在卢沟桥奋战的细节。本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纪念馆】
民间收藏家原启长收藏的29军抗战时所用大刀。驻守卢沟桥的29军,以大刀队威名远播。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春天,听说卢沟桥下的永定河要清理河道,原启长托人现场蹲守,最后发现了一把。
【人物小传】
李惠兰(83岁):国民革命军陆军第29军军长宋哲元(1937年时任)的外甥女。曾是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佟兵(90岁):第29军副军长佟麟阁之子。曾是北京第二人民医院药剂师。
何玟(79岁)、何瑗(71岁),第29军110旅旅长何基沣之后。退休前,何玟是北京东方化工厂工程师。何瑗系北京晨光印刷厂厂长。
77年过去了,守卫卢沟桥的29军的后人,也到了白发苍苍的年龄。
父辈抗日,血脉相承,这群老人决定以29军后人的名义,做点事情。
他们大都活过了父辈离世时的年龄。
90岁的佟兵,说起岁数就摇头,他说活了父亲两倍的岁月,却一事无成。
佟麟阁1937年7月28日战死时,45岁。
83岁的李惠兰,叫宋哲元舅舅。她记忆最深的影像,是宋哲元1937年5月回山东老家。
一间房,半间是炕。宋哲元盘腿端坐在大炕的中央,宋家的男孩子一个挨一个地在炕上翻跟头。谁翻不过去,他就抬手扶一把。
李惠兰围在一边看热闹。舅舅说,练好了,打鬼子。
佩剑将军何基沣的儿子何瑗,说起1937年日本鬼子拔刀,父亲一双豹子眼瞪过去。这个71岁的老印刷工人立刻双目圆睁,活灵活现。
29军将领的后人是他们共同的标签。
见了面,他们按照对方在家里的排名,称呼二哥或者大姐。聚时最常提起的依然是29军大刀队和七七事变。
一辈子的荣耀。
他们想抱团做点事。“就为了抗日烈士”,李惠兰说。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们需要对抗的是时间、误解、贫穷还有历史的迷雾。
先烈坟冢,以碑为证
向心力来自一场危机。
遵化县石门镇,一个破败的陵园里,安葬着29军的阵亡官兵。
1933年,29军在喜峰口抗击日寇,大刀队夜袭敌营,一战成名。专为此战写的《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传唱南北。
李惠兰第一次看到这个墓园时,“心里发疼”。
喜峰口之战就地收殓的36麻袋尸骨,葬在一个砖坟里。风吹雨淋,用洋灰抹上的砖缝都已裂开。另外280位阵亡官兵的坟成了平地,长满青草。墓砖大多不知所踪。
2008年,看坟的席连生给李惠兰打了个电话。说有开发商看上了这块墓地。
后来,开发商也找到了李惠兰,“给烈士们挪挪地方吧?”
这块陵园风水好,距离清东陵不过十几公里,有人想建商用的墓地。
李惠兰好几天睡不着觉。烈士们连坟头都没有了,尸骨再让铲车给推了?那我们这些人死了还能闭眼吗?
她给相熟的几个29军后代打电话,几个老太太第一反应是,到陵园当坐地炮去。
坐地炮,耍赖,躺在地上不起来。看谁敢拆。但是,一把年纪能撑几天?
一合计,还是找大伙去。北京聚餐,来了三桌。
头一晚,赵学芬(赵登禹将军之女)、李惠兰、何玟、冯炳如(冯治安将军之女)订好了计划。
在饭桌上一说这事,“炸了锅了”。
群情激愤。李惠兰说了她们的主意,趁着开发商没动手,咱们立两块纪念碑。
有了碑,他们就有了忌惮。
没的说,都同意。一共捐了一万八千块钱。用最好的黑色花岗岩刻的金字。“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立碑人写的是父辈的名字,在一连串著名将领后面,简单地写了两个字——后代。
最后刻碑的钱差了2000。准备补上时,刻碑人说,差的钱不要了,我也给烈士们捐一份。
席连生刨了坑,稳稳地把这碑立上了。
开发商没有再来。
2010年清明节后,这些立碑的后人都到了陵园。
李惠兰说收了大家的钱,没有收条,“以碑为证”。
那天,大家拿着大刀进行曲的歌片放声唱,绕着墓园一遍遍地走。金振中(1937年守卫卢沟桥的营长)的儿子金天愚说,有人流着泪讲自己父亲的故事。
其实大家都听了很多遍。但还是愿意听。
“没有这些士兵,就没有我们的父亲。”何玟说,遵化这个墓,把零零散散的29军后代慢慢聚集到一起。从上世纪80年代就和他们相熟的原卢沟桥文物所所长郭景兴说,29军是杂牌军,一直在夹缝里长。也因为这缘故,后代反而更有凝聚力。
每年,这些后代都会到这里一聚。
真的是烈士,不是土匪
聚集慢慢有了回响。
29军第二师少尉排长,张华邦。仅存的几块墓碑中的一个。志愿者找到了他的家人,养子张书庚。
张华邦死于抗战,却被传成了土匪和反革命。张氏一家在村子里几十年抬不起头。
张书庚说他十几岁就找父亲的墓,扒着火车到了北京、石家庄。成年后娶不上媳妇,到了外地成家才回到河南。
直到有一天在网上看到了墓地的信息,几十年的石头落了地。原来真的是烈士,不是土匪。
可惜,没有证明。
当地民政局说,有什么材料可以证明你父亲抗日有功?
他辗转找到了李惠兰。
第一个电话,张书庚叫完大姐就哭。李惠兰在电话那头也哭,她说我能帮你什么。
李惠兰是专门研究七七事变和29军的历史学家。她准备材料花了两个月。她说我要给他一个证明,这是我舅舅手下的排长。
两个月,两个人打了不下一百次电话。
材料写得很细,张华邦何时参军,参加了什么战争,什么时候提升排长,在哪次战役中牺牲。信封里面装着张华邦坟碑的照片。张书庚看了之后,觉得提气。我父亲是先锋部队,是少尉排长。
他说,我能挺起腰杆做人了,谁再说我家出身,我就说,我父亲是先烈。
李惠兰没有章,她想了主意,让看墓园的席连生盖了墓园的大红章。她还给张华邦寄去了胡锦涛发给宋哲元的抗日英雄纪念章的复印件。“就盼着地方能好好对待他们”。
2014年,柘城民政局给张华邦在当地的烈士陵园立了一块碑,叶落归根。张书庚了了心愿。
他每年清明都会给李惠兰打电话。
李惠兰习惯了接这类电话。同为第二代的叫她大姐,第三代叫她姑姑。她第一次接到刘锡章(29军军训团副大队长)的孙子刘国华的电话,一听叫她姑姑,她眼泪就往下掉。又一个孩子归队了。
29军后代抱团。“父辈的感情在”。
做证明人的,不仅仅是李惠兰。
1937年之后,29军将士有不同的命运归途。有人死于战场,有人解甲归田。
谢世全1937年血战卢沟桥,1941年以师长职务回家务农。解放后,他被枪毙。女儿上访,找到何瑗。十几年前,何瑗的母亲为谢世全写了证明。当地以年代久远,无法查清,维持了原判。
何瑗想帮这一家。
何瑗会回忆,他的父亲何基沣如何大喊一声,“谢别子,集合”。谢世全团长增援卢沟桥,脱掉上衣,与日寇肉搏。
在历史的烟尘里,何瑗也只能再写一纸证明。不管有没有用,他尽一份心力。
有我的,就不缺他的
“我绝不沾钱。”李惠兰说,在这个小群体里,除了大家集资建碑,再没收过钱。
只有一次,她找何瑗商量分工。
一个是谢世全的儿子谢金亭,父亲被枪毙,他一辈子也没结婚。到老了,生活困难。
何瑗资助他。
没多少钱,也不敢多寄。一个月100,逢年过节150。怕寄多了有人妒忌,或者把他的低保取消。
两个人没见过面。
从2007年开始,寄到2014年底。何瑗觉得有我的,就缺不了他的。到2015年开春,钱被退回来了。人死了。
李惠兰保的是赵金典。他是29军的老兵。2007年,在一次民间活动上遇到了。
赵金典听说她是宋哲元的外甥女,上来攥着她的手就掉眼泪。他说我们想宋军长。
当时李惠兰看他的穿着,就知道过得艰难。
她说,没啥孝敬您的,给您点点心钱。李惠兰伺候过老母亲,知道老人有时候嘴馋。她希望赵金典能活得松快点,嘴里有个嚼头。
也是每月都寄,寄了7年。赵金典也走了。没人告诉她,她还寄。后来听说了,给他孩子打电话,你爸走了咋没告诉我?对方说话噎得她缓不过劲,“那我们也需要钱”。
83岁,她看惯了世间百态。说起这件事,老太太也只是嘿嘿一乐,“我还能养你们?”
但有件事,她耿耿于怀。
29军的大刀队成员,老兵杨云峰。90多岁了,生活无着,到处要饭。
她1986年就认识了杨云峰。原来他在一家工厂看大门。后来工厂没了,他下岗了。
在农村,没有儿女,90多岁,只好要饭。
一个破书包,各村逛着要馍馍。探访老兵的作家方军说,别人给的馍馍都硬得发死。在桌子上磕一磕,梆梆响。
李惠兰听方军说了杨云峰的遭遇。她想着自己退休了,有退休金养这个老人。
凑够了送养老院的钱。杨云峰找不到了。
等有他消息的时候,李惠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你等着我,我马上找车接你。
杨云峰说,你快来吧。再不来就来不及了。
果然来不及了。李惠兰车还没找到,杨云峰就死了。死后他要求葬在卢沟桥。方军偷偷地把他的骨灰坛埋在了桥下,金振中营长的旁边。
李惠兰难以心安。“哪怕他在养老院住上三天,我心里也过得去”。
何瑗和他的哥哥也曾经找过杨云峰。杨云峰是何基沣的老部下。何基沣活着的时候,他来一趟,何基沣就救济点。
后来何去世了。杨云峰性格刚强,他不愿找何的家人。
老兵凋零。29军将领的第二代,在葬礼上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们是承载历史记忆的人。趁着还活着,“能写的都写下来”。
这是回忆录,凭什么删
李惠兰的屋子里堆满了各种材料。
她的女儿也学历史,却对七七事变并不感兴趣。
李惠兰指着满屋子的资料,“我活着这些东西是金子”。
“我没了”,这个83岁语速仍然极快的老人说,“那就是3毛钱一斤的废纸”。
李惠兰从1986年开始研究卢沟桥事变,那时候很多人都活着。她见过面,访问过,都印在脑子里。
她总强调,七七事变是一个国家的历史。但实际上,作为宋哲元的外甥女,这也是她的家史。
家里有一张老照片。是她姥姥过生日时的一张大合影。宋哲元和姥姥坐在中央。李惠兰指着照片。
坐着的那排人,都没了。后面站着的,也都过世了。蹲在前面的娃娃们,也只剩下三个还在人世。她最小,那时候只有两岁。
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写这段历史。上世纪80年代,她跑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图书馆,一个汉堡撑着坐一天。就为了查查宋哲元有没有和日军签文件。
她觉得查历史资料就像侦查员办案,有了真凭实据,才算数。
李惠兰也被质疑过她对宋哲元的私心。老太太一摊手,“给我证据”。
和她强调国家的历史不一样。何瑗和他的哥哥何瓘,与别人打了一场十年的官司。
他们维护的就是自己的家史。更明确地说,是父亲的回忆录不被删改。
他们的父亲与几个事变亲历者共同写了一篇文章,回忆七七事变,《七七事变纪实》。
2000年再次被收入时,700字被删除。
何瑗无法接受。这是回忆录,凭什么随便删。我爸爸活着他能同意?
官司打到了最高法。何瑗就一个要求:完整。
“我不是史学家,也不是政治家。”何瑗说。他要保证的是爸爸的回忆完整地留存下去。
最终成功了。以后这个回忆录只要出,就不能再删。
别人说他,“你可真得了你爸爸的真传了”。
71岁的何瑗了了这桩心事。他开玩笑,“我爸那可是何阎王”,他儿子也错不了。
李惠兰把这篇文章收到了自己七七事变的书里,把删掉的内容用黑线画出来,还特意加了编者按。
这些老人也常常会讲起“文革”时候的故事。“我的家庭出身那时候填的是反动军阀。”佟兵苦笑。
李惠兰清楚地记得,2014年9月30日,第一个烈士日。她看到央视的一档节目讲29军大刀队,说他们是为民族争生存而牺牲。
那天她静静坐在沙发上听完,整个屋子空空荡荡。
她突然开始哇哇大哭,眼泪怎么收都收不住。
让他们都有名字
佟兵一生谨小慎微。
他曾经考上海军,母亲不许他去。
一辈子,就一句话,“不能做有损佟将军名声的事”。
他还记得小时候住的四合院,墙上贴着岳飞的《满江红》。而他最终成了一个药剂师。
他的生日是6月11日,父亲死于7月28日。他不再过生日。和父亲祭日离得太近了。
90岁的老人,一提起父母,动不动就红了眼圈。
他刚完成了个心愿。父亲牺牲的地方,经过他的努力,附近中学改名为佟麟阁中学。
他现在每天跳舞健身,张罗着给我们看舞伴的照片。唯一担心的是家里人的张扬。孙女刚结婚,“太铺张”。他下了命令,谁都不许去浙江参加婚礼。
他常常会和29军的其他兄弟姐妹碰上。看看彼此,“都老得不行了”。
赵学芬已经很难出门。她看着29军其他后人在外面奔忙,她着急。“还想做点事”。身体允许,她想多到赵登禹中学给孩子们讲讲七七事变。
李惠兰4月初去了台湾。
她兴冲冲的,“我可是带着任务去的”。
第一个,带回大刀队牺牲将士的名单。在墓园里再竖一个碑,“让他们都有名字”。
另外,她带了一长串的烈士名单过去。把这些烈士从台湾的忠烈祠里都请出来。
每一个,都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
何瑗打完了官司,这两年想把父亲战斗过的地方都走遍。空闲的时候,去卢沟桥看看父亲的墓,说说话。
何玟常常会觉得闷。有人来找她说话,话绵密得怎么剪都剪不断。枝枝蔓蔓,是要把一辈子都聊完的架势。
她记得最深的还是在重庆的童年。29军子弟好多人在一个学校。统一穿着藏蓝色的校服。
打小儿的交情。
她说,父辈都拜过把兄弟。我们是一家人。
就像李惠兰说的,这是抗战弟兄的血肉之情。
新京报记者 张寒 实习生 罗婷 北京、天津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