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台长老杨:不让播的他也播了(图)
杨伟光
原标题:央视台长老杨:不让播的他也播了
他是央视人口中念念不忘的老台长、老船长和老杨。他用14年时间将央视带入了一个难以复制的黄金年代。他叫杨伟光。现在,他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了。
本刊记者| 季天琴
“没有他,就没有我。”得知杨伟光去世后,白岩松给现任央视副台长的孙玉胜发了这么条短信。
21年前,时任央视台长杨伟光让孙玉胜牵头,负责筹备早间新闻。这个名为《东方时空》的栏目开启了中国电视把“宣传变传播”的变革,也改变了一大批年轻人的命运,其中包括白岩松、水均益、崔永元等人。
令白岩松遗憾的是,那个时代的领头人走了。
9月20日,敬一丹从白岩松那里获知了杨伟光去世的消息。当天正值中国传媒大学60周年校庆,敬一丹、白岩松、李瑞英、鲁健等人正在母校参加校庆晚会。在场的多位央视名脸表示,没有杨伟光,就没有他们。
1985年,杨伟光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调任央视副台长时,完全是一个电视外行,等到1999年卸任央视台长,他以极具个性的胆识和智慧,带给央视一个难以复制的黄金年代。在他任上,央视的话语权达到顶峰,《东方时空》、《焦点访谈》、《新闻调查》、《实话实说》的横空出世,深刻影响了一个时代。
这个副部级干部的谢幕本该有一个高规格的告别仪式,但他省去了这些虚荣。《博客天下》获悉,杨伟光留下“五不”遗嘱:不通知探望,不过度治疗,不维持无质量无尊严的生命,丧事从简,不做遗体告别,不举办悼念活动。
央视人用集合起来的个体回忆,为杨伟光举行了一场情感上的盛大葬礼。央视纪录片导演陈晓卿称自己的朋友圈“一片哀号”:他们有老杨推行央视制度改革的直接受惠者,也有老杨推动整个电视行业发展的间接受益者,更多是没有赶上“杨时代”的,他们扼腕长叹,更像是对那个曾经充满希望的电视时代的集体怀念,所谓“在别人葬礼上哭自己”。
“很多人他都不认识,但很多人都认为自己跟他有关。”敬一丹称。
9月27日,杨伟光“头七”,央视新闻评论部的老人们自发为他举行了追思会。一位参会人员告诉《博客天下》,敬一丹等人数度哽咽。
在敬一丹眼里,杨伟光就像是一个经验老到的船长,让水手有方向,知道该往哪儿走,劲往哪儿使。他不是具体跟每个人之间都有故事,但他在全台创造的气氛、搭建的平台,成为很多人职业生涯的大背景。
1998年10月7日,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右二)、中央宣传部部长丁关根(左三)与《焦点访谈》节目编辑记者座谈。图为中央电视台台长杨伟光(右一)向朱镕基、丁关根等介绍该台主控制室。
一个人对了,一群人就都对了
参加杨伟光的追思会前,白岩松翻来覆去就想一句话:一个人对了,一群人就都对了。
“当初老杨对了,我们也对了,至少对了前半辈子。”白岩松认为自己有三层恩人:一是邓小平;二是杨伟光;三是孙玉胜和时间等《东方时空》的初创人员。
尽管杨伟光已经离开央视15年,其间还换了3任台长,在他去世时,央视人仍执着于怀念他。在羊坊店路115号,评论部南院工作区,老同志们自己出资设置了凭吊场所。杨伟光的遗照放在“求实、公正、平等、前卫”的几个大字下面。
这是20年前,孙玉胜为评论部定下的部训。在1990年代,《东方时空》和新闻评论部被很多电视人视为延安,集中了一代人的精神信仰。这面大旗把各地有想法、有激情的人都聚拢一起。
由于编制有限,《东方时空》以临时工居多。临时工和正式工同工同酬,多劳多得。1994年加入《东方时空》的陈耀文回忆,当时节目组都是拼命干活、大块吃肉大块喝酒的人,是金子就能发光,是沙子就得流走。
无论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管杨伟光叫“老杨”。他让那些年轻人分享了时代的平台,让他们过了一把瘾。
1991年12月,时值政治、经济局势波澜诡谲,担任了6年副台长的杨伟光接替黄惠群,成为央视第七任台长。他上任后的第一把火,便是创办《东方时空》。
这是邓小平南巡后政治改革的意识形态诉求,也是媒体对时代的回应。生前接受媒体采访中,杨伟光曾多次提起,1992年12月,时任中宣部新闻局局长徐心华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传达了部长丁关根的新指示,要求媒体要抓热点问题,对腐败、官僚主义和一些不良风气进行揭露。
杨伟光称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告诉徐心华,口头传达不够严谨,最好有文字依据,以红头文件的方式下达。他回忆,当时徐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一下。
在《杨伟光的央视岁月》一书中,他为此举提供了解释:热点问题很容易踩雷,一旦出了意外,板子总是打到媒体身上,红头文件则可以成为呵护部下的挡箭牌。
1993年,中宣部向新闻界发文件,要求媒体报道热点。在当年电视宣传座谈上,中宣部部长丁关根亲临会议。这等于给了央视一张在激流中探险的通行证。
1993年5月1日上午7时《东方时空》的开播,成为央视改革的发端。杨伟光解释,之所以选择早晨,一是为了填补一个国家电视台没有早间节目的空白;二是这个时间点当时被认为是收视的垃圾时间,敏感的电视改革会由于“没人看”而降低风险。
“作为台长,他很清楚自己的媒体该朝哪个方向去,步子可能慢些,他也会调整策略,但他内心有明确的底线,这是他成功的支撑性力量。”陈耀文称。
《东方时空》的《焦点时刻》板块,定位于热点问题。1994年4月1日,在《焦点时刻》的试验基础上,央视又创办了15分钟的晚间新闻节目《焦点访谈》。
杨伟光回忆,《焦点访谈》开播后社会反响很好,丁关根在中南海召开了座谈会,讨论如何进一步办好《焦点访谈》,他和时任副台长沈纪、时任新闻中心主任李东生等人参加了座谈会。
《河殇》导演、原《新闻调查》制片人夏骏在杨伟光退休后跟他交往颇深。夏告诉《博客天下》,杨的斡旋能力很强,但他不是为了升官,而是为了做事,更高层也很了解这点,对他基本上都表示理解和支持。
几乎没有他干不成的事
当时的《焦点访谈》,外人想要说情拿掉一个节目不容易。
陈耀文在追思会上回忆,1994年夏,大约晚上十点多,他在台里编片子,看到杨伟光在溜达散步。杨告诉他:“这个时间我就出来转,我也不接电话。”
陈一下子听懂了。那时手机还不发达,杨晚上不接电话,是要躲开各种说情,等到节目播出后,就以不知道为由进行搪塞。“作为台长,他知道要好节目。至于高层,他自有分寸。”陈耀文称。
原《焦点访谈》和《新闻调查》制片人张步兵也在会上提到了杨伟光的应对智慧。张回忆,时任广电部某副部长找杨说情,要求撤下关于其家乡的一个舆论监督片子,杨满口答应,但电话一挂就要求新闻评论部“赶紧播出”此片,事后又以干预不及时为由,向对方请罪。
在新闻评论部工作近20年的余晖(化名)告诉记者,当时节目出了问题,不用记者承担,制片人、中心主任、副台长、台长会替记者挡刀枪子弹,“旗帜毕竟是在老杨的指引下才挥舞起来的,他能召唤出传媒理想,能召唤大家为理想奋斗”。
杨敏回忆,当时评论部的工资上不封顶,有人挣得比杨伟光还多。当被问到是否会不平衡时,杨的回复是:“你们事情干得好,其实我是最大的收益者。我能得到别人的尊敬。我是副部级,有房子和专车,你们都是外地来的,我得到的比你们多。”
杨伟光的新闻观,是没有做不了的选题,只有做不了的角度。除了极少数特殊问题,没什么禁区,关键是用什么角度去评述。
王坚平参与创办了《东方时空》和《新闻调查》。他对于“杨时代”的感觉是“敢于担当,几乎没有干不成的事”。王坚平和张步兵等人曾在某地采访被打,还被抢了机器。杨伟光告诉他们,回应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节目做出来。节目播出后,当地市委副书记带队来央视告状。杨伟光理直气壮:事实是成立的,观点也没有问题,要谈去中央谈。对方后来不得不向被打记者赔礼道歉。
“当时最基层的记者和副部级的老杨之间为什么会有默契?因为我们都知道,看到我们的成绩和作品,他会高兴。”余晖说。
夏骏认为,央视是敏锐的新闻人和旧体制共存的状态,这群人信息量最大,都很出色,必须有释放的空间,要么是精神上的实现,要么是物质的转移,人精们都想当富翁,央视的体制是撑不住的,必须要形成事业的理想力量,“在杨伟光时代,他有意无意做到了”。
数位编导告诉《博客天下》,杨伟光审片时话不多,只有认为大方向有问题才说话,甚至毙稿。1994年12月,克拉玛依大火,造成325人死亡,死者中288人是学生。杨曾在数次采访中提起,当时《焦点访谈》就此做了一期节目,非常感人,但他考量了一下播出风险,并未通过。当事编导在他面前哭得抬不起头。
这个编导就是陈耀文。20年后,在杨伟光的追思会上,陈对杨当时的决定表示理解:他在他的位置上,了解高层的东西多一些,记者可以不顾栏目生死,但他必须做出权衡。
1996年5月7日,北京民族饭店,“第二届金话筒奖”颁奖典礼上的赵忠祥和水均益。他们是央视黄金时代的亲历者。
一脚踩着中南海,一脚踩着四合院
《东方之子》原制片人时间在追思会上回忆,有天值班时,接到杨伟光的电话,缘由是当天节目中提到了一位名叫李小鹏的刑事犯罪嫌疑人。杨称,领导的孩子也叫这名,虽然只是重名,但节目容易让人引起联想,“说李某就行了”。
“当时他都快退休了,还管这事。”时间感慨,“站在我们的立场,这算什么事儿,但老杨要考虑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要做的事情,比我们想的要难得多。”
在多个场合,杨伟光都谈起“度”的艺术,即如何在体制内找到一个多方认可的平衡点。《东方时空》筹备时,孙玉胜最初给节目取名为《新太阳60分》。这源于一句希腊谚语“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样片出来后,杨伟光发现了问题:老太阳是毛泽东,你是不是要否定毛?
他最终说服了坚持己见的孙玉胜:最后如果出了毛病,人家不会找你,肯定找我。
杨伟光稳妥地把握着前进的节奏和方向。“他认为很危险的东西,就会提意见。提了还不改,那就来点威风,要求整改,改完了还能播。”余晖说。
在主政央视期间,杨伟光上呈下达,游刃有余。这需要勇气,也需要本事。
他在任时提出要一年干一件大事,一年拍一部大剧,除了新闻栏目,电视剧也获得了极大突破。曾在央视国际部和文艺部担任领导的张子扬向《博客天下》介绍,《雍正王朝》、《突出重围》、《牵手》等都由杨伟光主抓,电视剧创作由此开始接触现实主义题材。
1999年元旦播出的历史剧《雍正王朝》命运尤显起伏。杨伟光曾透露,由于剧中涉及的反贪反腐、抗击洪水跟当时的现实有惊人相似,考虑再三,他决定向上级请示,后李鹏、吴邦国、罗干都表达了对此剧的肯定。
杨伟光带领这个敏感又重要的媒体走过了关键年代。夏骏认为,一般人只是从体制的规律去想象杨伟光,但他的了不起恰恰在于,他做成了辉煌的事业,还保持着本色,“他有政治智慧和斡旋技巧,但他的根本力量在于善良和包容。他对人和事业的理解和开放,是一种天性”。
“老杨主要是提供了价值取向,他眼睛有人,他的记者眼里也有人。他知道要替中央说话,但也要发出老百姓的声音。这就是一脚踩着中南海,一脚踩着四合院。”余晖称。
《东方时空》的创举之一,便是把观众和采访者的视角拉为平等。团队早期成员张洁回忆,当时《东方之子》是拍成功人士,制片人要求是平视,不能仰视,《生活空间》则是讲述老百姓的故事,制片人则要求不能俯视。
平视的背后,是对每个个体的尊重。敬一丹记得,央视去延安举行“心连心”艺术活动,当地万人空巷,一票难求。节目组成员发现一个老人,披着化肥袋在雨里等。杨伟光得知后,亲自找到那位老人,给他送票。
白岩松称,虽然跟杨伟光隔得很远,但感觉总是很近:要是他的审美观没变,最后会选中我们这批主持人吗?
在余晖看来,这恰恰是《东方时空》真诚和平民化的表现:这些主持人,有几个好看的?他在筛选人的时候,并不希望你有播音腔,都有点口音,你是人,你关心的是人,你有很多东西可以跟老百姓重合在一起。
他的开放力是天然的
“要不是老杨,我可能就死了。”赵忠祥把杨伟光视为贵人。1985年,由于内部调整,赵离开播音岗位,一无栏目,二无团队。没有出镜机会就意味着影响力的消失。杨伟光当时刚调来当副台长,不显山露水,很低调,让赵去弄几个节目,好就给他播。
“我啪啪啪弄了几个节目,又活了,90年代还走向了更大的辉煌。”赵忠祥告诉《博客天下》,“他看出我是人才,知道我能弄出好东西。”
时间认为,如果没有杨伟光在台上,他可能就得不到重用。在名为《语态——改变中国电视的十年》的回忆录里,孙玉胜评价时间“天分很高,但有时说话随意”。
杨伟光曾提到,时间拍了部名为《天安门》的纪录片,有“满清遗老遗少的照片,还拿到香港去评奖”,搞得自己很被动。时间在追思会上谈到了杨伟光对自己的处置——调他去采访部了解宣传纪律,或者调他去海外中心专题部。
“我本来是个问题青年,老杨还能让我挑三拣四。他对年轻人,是从爱护你的角度来考虑。”时间说。
杨伟光的前两任台长都很平易近人,“很随便,见面也都拍拍打打,整个央视像个公社大食堂,乱哄哄的”。时间称,老杨在央视建立了秩序,看上去挺威严,坐下来又是父辈和长者的形象。
1993年,时间成为《东方时空》的7名初创人员之一,“当时感觉就像敌后武装队一样,给一个图章,给把枪,也没有节目经费,让你去发展你的组织,走的时候一个人,回来带来一个团”。
在孙玉胜看来,最初来到《东方时空》的同事都有“人际血缘关系”:时间先是找了大学同学崔永元来《东方之子》做兼职策划,崔永元又把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的师弟白岩松介绍给时间;《焦点时刻》的制片人张海潮和新华社的盖晨光熟悉,请他做兼职,盖晨光又拉了同事水均益一起帮忙。
“每个人都跟他互动可能都不多,他也不会具体到人名。但他提供了一个理念,鼓励这些人成为闪光的人。”余晖称。
央视《中国财经报道》栏目制片人姜诗明回忆,20年前,他在杨伟光的办公室里汇报经济部的节目方案,还能跟他争论,杨很耐心,“竟然能允许你试,此后有多少年轻人有如此幸运?”
“他的开放力是天然的,不是来自于心计和训练。多年相处下来,他从没给我上下级的感觉。跟他交流,他从不会认为你这话太幼稚了,或者想要指教你什么。”夏骏称。
杨伟光生前提到,有本事的人都有性格,喜欢拍马屁的都是没本事的人。
赵忠祥称,和杨伟光没有杯酒之欢。“我们这些业务干部,有这么个领导罩着,你能不努力工作么?他帮的不是一两个,他去世后那么多等人都在微博上说他的好,我们这支队伍的兴旺发达,是由这个人穿针引线的。”
在杨伟光去世后,郎永淳在微博上感谢杨的开明与担当,否则他不可能进入央视,成为“戴眼镜”的主播;杨澜则感谢20年前杨伟光对自己的鼓励,告诉她主持人要有个性,没有播音腔反而是她的优势;倪萍34岁那年被破格提拔为正教授,也表示要感谢杨伟光。
在方静眼里,杨伟光则永远是珍爱人才、充满人情味的老船长。20年前,杨看了一眼方做的英文采访,当即拍板将这个没有任何门路的实习生留在央视。在分配栏目时,方静被分至《中国新闻》当主播,方要求保留长发,从此打破了新闻主播必须留短发的魔咒。
即使没有经历过“杨时代”的央视人,也能以痕迹和他对时代的影响来判断他的价值。刘芳菲称,没有赶上他的时代,但从身边人的闲谈品评里能感受到杨台长的威严与气魄。
坐那么破的面包车,创造出那么大的辉煌
1997年,杨伟光61岁。他曾表示,之所以超龄服役,是因为当年的两大政治事件——香港回归和中共十五大的召开。香港回归的现场直播展示了他的经验、魄力和技巧,被外界视为央视跻身国际大台的标志。
杨伟光能举重若轻。白岩松回忆,1997年11月,三峡截流直播,他和方宏进早餐时遇到杨,问还有什么吩咐,他让“随便说”。中共十五大期间,杨伟光有次审片,就说了个“行”。编导问,有没有具体的问题。他答:具体的问题你们比我更熟悉。
这一年已是他进入央视的第12个年头。他像一个桥牌高手一样,娴熟地驾驭着央视的工作。
1935年底,杨伟光出生于广东梅县的贫寒家庭,父亲在他年幼时闯荡南洋、病故异乡。1957年,杨伟光考上北大新闻专业,后因院系调整被并入人大。1961年毕业后进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那里工作了24年,从记者做到副台长。由家门进校门,由校门进机关门,除了个人才能和工作业绩,他没有任何政治背景。
杨伟光曾透露,1985年,他从强势的电台来到央视,组织上已经确定他将接替即将离任的老台长王枫。但事情并非他想象中那样顺利。由于在电视界资历尚浅不能服众,1988年,由黄惠群接棒王枫。
担任副台长时,杨伟光分管新闻,上任初始他便显示了开放姿态。1986年1月29日,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发生爆炸,《新闻联播》将其列为头条,并播了足足6分钟。将国际新闻置放在国内新闻之前播出,这是一向以刻板形象示人的《新闻联播》最为出位的一次。
杨伟光副台长留给央视老人的印象是不张扬、不说话。他真正展露才能,还是从1991年12月担任台长开始。
曾任央视《百姓故事》制片人的陈真追思,80年代,杨伟光老坐他的车回家,一辆特别破的面包车。后来陈真想起来就觉得不真实:坐那么个破面包车的副台长,怎么创造出那么大的辉煌?
夏骏认为,杨伟光是在合适的历史机缘上当上了台长。此前他经历了“反右”、“文革”、“拨乱反正”以及风云变幻的80年代,历经沧桑和政治风波,却保持了理想主义的本色。
在杨伟光的掌舵下,1993年开播的《东方时空》既获得了高层领导的信任,又把节目办出了地位和威信,自此央视的新闻改革稳中求进。
在经营方面,他表现出了广东人特有的务实和精明。1993年,在《新闻联播》之后天气预报之前,杨伟光拍板加了一则30秒的广告,从这则广告开始,央视依托《新闻联播》前后的黄金时段进行了点石成金般的广告招标。
杨伟光对自己的魄力、胆识颇有信心。他曾告诉夏骏,1994年《三国演义》开拍时,电视剧制作经费才十几万一集,他每集经费给到了100万。结果第一轮播出就实现了利润,在港台播出效果都很好。邵逸夫旗下的TVB没有购买到播放权,节目经理专门赶到北京,打听央视还有什么大制作在拍。
在杨伟光主政时期,央视的频道由3个增至9个。他心中的蓝图是将央视建成世界一流大台。央视内部对此也有不同意见,认为他步子迈得太快。杨在生前一次采访中透露,为了平复异议,丁关根到央视召开了三次座谈会,以示对杨的支持。
他不仅能获得中央领导的信任,也能获得传媒巨子的青睐。“邵逸夫很喜欢他,还曾笑称想把TVB送给他。”夏骏称。
一切到点全部结束
1999年,杨伟光从央视这个名利场上全身而退。
“当时央视正处于快速成长期、商业井喷期,长时间当一把手,不出事的很少。”夏骏称,“老杨跟我说过,有个公司对体育频道的招标不满,去举报他,他自己要求中纪委将此事查清。”
夏骏认为,外界忽视了一个逻辑,杨伟光恰恰是一个不会腐败的台长,因为他要用心力和政治风险以及各种力量博弈,“他要是想捞钱,谋求个人利益,就会你好我好大家好,不会站在监督的一面”。
2013年12月,公安部原副部长李东生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调查。在央视任职期间,李深受杨伟光器重,由部主任升至中心主任、副台长。夏骏称,“老杨就像一个稳健的老帅和船长,东生就像一个有魄力的轮机长,也经常剑走偏锋,后来他被权力吸附进去了。”得知李东生出事,夏骏给杨伟光发了条短信,称李“辜负了您的一番培养,让您失望了”。杨回复了20余字:教训很大,违法违纪的事情不能做,必须坚持原则。
“违法违纪的事情不能做”看上去像是一句平常的套话,其实,这是杨伟光任职央视时的口头禅。
让夏骏印象深刻的是,杨是新闻专业,和法律无缘,却特别注意法律知识,他退休后跟人合作项目,每次都有律师在场,务必确保以合法程序进行,不留瑕疵。
北大新闻学院副教授胡泳微博称,“杨伟光见过大阵仗,更重要的是,他懂得高位有大祸。”胡曾任央视《我们》栏目总策划。在胡看来,在央视这种要害部门担任要职,各方面的风险都很高,稍不注意就容易出事。
杨伟光退休后成立了天地人传媒公司。他曾透露,这是领导人的特批。这个公司是杨伟光英雄梦想的体制外尝试。夏骏介绍,杨认为中国电视剧的结构比较乱,缺乏前进的引导力量,因此想联合30个省级的非卫星电视,每晚同步播放两集优质优价的电视剧。
夏骏认为,杨伟光本人的资源是最有可能做成此事的人,但中国电视普遍的行政化和非市场化,导致谈判量和协调量巨大,以至于杨做得很好的《家有儿女》和《妈祖》等电视剧的利润都消耗到播出网里。
“他试图用体制外的方式,与体制合作,这个尝试是流产的。”夏称。
在夏骏看来,把央视看成行政机构、把杨伟光看成副部级干部,是对他资源、领导能力的浪费。如果他能像邵逸夫做董事长,央视就会延续他的风格继续前行。
但体制要求他到点就退。在“老杨”离开央视后,央视员工对台长的称呼也在变化。央视员工杨敏(化名)向《博客天下》介绍:后来的赵化勇和焦利,被称为“赵台”和“焦台”;现任台长、曾任广电部副部长的胡占凡,则被属下称为“胡部长”。
在杨伟光的“头七”那天,参加追思会的多位评论部的老人,都认为自己人生最辉煌的一段跟杨伟光有关系。他们不仅在追思逝者,也在追思那个年代。
这对杨伟光而言,同样也是悲剧。他在央视做一把手的经验,没法有效地移植到体制外。夏骏称:一切到点全部结束。(原载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