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燕：儒家究竟信不信鬼神
我上小学那阵子，语文课本里有篇文章叫《捉鬼的故事》，写鲁迅在故乡教书时，某个夜晚回家，经过一片坟场，看到一个晃动着的白色“鬼”影。鲁迅在日本学过医，不信鬼，跑过去朝“鬼”猛踹一脚，那“鬼”哎哟一声跑掉了。居然是个盗墓贼。这个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很多年来，当走过阴森无人的地段时，我仍会莫名地感到害怕。但也明白，此乃人的正常心理，是人类先天遗传对特殊环境的一种适应。至少在理智上，我至今还是个无神论者。
其实，古代的儒者基本上是不信鬼神的。说“基本上”，是不想把话说得太绝对，因为儒者本身也有三六九等，对“鬼神”的理解更是大相径庭，不能一概而论。本文想具体谈谈这个话题。
宗教学家认为，各民族在原始社会时，都存在鬼神信仰现象，尽管彼此差异极大。先民的智力，很像三五岁的孩童，不能正确解释各类自然、人事现象发生的原因，便幻想创造出许多神灵。比如，天上一个响雷，接着就下雨，使人容易想象到有看不见的鬼神在掌控着打雷下雨。又比如，有人刚埋葬了死去的父母，但眼前仍不时出现父母的幻觉，到晚上，父母又到自己梦境中来。先民们因此相信，父母仍以鬼神的形式，生活在另一世界。凡此种种，是神话、巫术、宗教等起源的心理基础。
商朝的时候，我国的鬼神信仰达到了鼎盛。甲骨文中多次出现“鬼”字，《礼记》也说“殷人尚鬼”。商的统治者把最大鬼神称为“帝”或“天帝”，认为商政权诞生于天，并受天帝的保护（“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然而商王朝仍然被新兴的周王朝所灭亡。周取得政权后，曾积极反思前代覆亡的原因，对商的鬼神信念产生了怀疑。尤其是周公，认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即“天帝”只护佑“敬德保民”的政权。他执政时大规模“制礼作乐”，使周王朝的治国方略，冲出了宗教信仰的包围，转移到重视道德教化上来。
儒家的思想，正是从这一转折点上开篇的。严格来讲，孔子倒也没有否认鬼神的存在。这也许因为，当时的鬼神信仰仍很普遍，而孔子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断定鬼神的有无。但毫无疑问的是，孔子特别重视人的德行，对鬼神是否存在，并不十分看重，他主张“敬鬼神而远之”。一次孔子病重，学生子路曾向鬼神祈祷老师的平安。孔子病好后，问子路有没有这回事，子路说有。孔子笑着说，“丘祷之久矣”。言下之意是，我早就祷告过了。但若据此认为，孔子迷信鬼神能治自己的病，却很不靠谱。
有人会问，儒家不是很重视葬礼和祭祀吗，这说明他们相信鬼神的存在，否则祭祀还有什么必要？这个问题倒有点棘手。儒家的确重视葬礼和祭祀，对于祖先的亡灵是否存在，也很少正面回答。我想，至少在情感上，儒家应倾向于祖先神灵的存在，惟其如此，孔子才能讲“祭神如神在”。但儒家重祭祀，重心在于“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即通过祭祀的方式，完成一次对祖先的感恩与怀念，从而培养“孝”德。这正是《孝经》所谓“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
很多情况下，儒学经典中的“神”，不是指带有人格形象的神，而是指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妙状态。如孟子说“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易经》说“阴阳不测之为神”。荀子认为充满天地间的只有气，“不见其事而见其功”的状态就是“神”。儒家敬畏的这种神，其实是具有“生生之德”的“天道”。到了汉儒董仲舒，情况变得有点特殊。董仲舒认为“天”是“百神之大君”，可以赏善罚恶，表面看又退回到商朝的鬼神信仰那一套。实质上，董仲舒仅从政治上谈鬼神，他宣扬“天人感应”的目的是用“天”来压制“天子”，从而达到限制君权的目的。他不也在反复强调“天的意志就是民的意志”吗？到了宋明理学，尤其是儒学大师朱熹这里，认为鬼神是“通天地间一气而言”，不过是阴阳二气的妙用而已。这几乎是彻底的无神论了。总之，就儒家而言，即使不否认鬼神的存在，对鬼神也绝不看重、不依赖、不惧怕，本质上更倾向于“不信”。
然而，我国民间社会对鬼神的信仰，却一直没有中断过。人们除了天神、山神、水神等自然神灵外，还认为一般人死后就变为“鬼”，伟人死后则变成“神”（“聪明正直，死而为神”）。这与佛教的“地狱”、“饿鬼”等六道中的鬼神有很大不同。当然，随着佛教的传播，特别是《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等小说的流行，很多人的鬼神信仰变成了一锅八宝粥，很难说得清哪些是本土的，哪些是佛教的。但仍有一最基本的特点，即鬼神也要讲道德。有道是“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一个人只要行得端走得正，就不怕妖魔鬼怪来加害。
问题还在于，儒家内部虽不重神迹、鬼神，但并不一概排斥民间的鬼神信仰。儒家意识到，社会风气的改善与维护，光靠“求仁得仁又何怨”之类的高调是不够的，民俗文化中鬼神赏善罚恶的观念更容易打动人心，完全可以善加利用，这就是所谓的“神道设教”。大儒王阳明在教化普通百姓时，就强调鬼神是存在的，会根据人的行为奖善罚恶。而他转过脸又教训弟子：“行善乃我辈义所当为，难道没有鬼神的监督刑赏，就不作善事了？”王阳明民间弟子很多，弟子又传弟子，几代以后，不少人真相信鬼神的存在了。
最后反问一句，难道佛教就真相信地狱、鬼神的存在吗？这是一个大问题。佛家认为“一切唯心造”，《金刚经》中更强调“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么说来，佛教的地狱、饿鬼、天龙八部之类，都不过是一心所现的“相”罢了。进一步说，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天等“六道”，加上声闻、缘觉、菩萨、佛等“四圣”所构成的“十界”，也不过是用来形容众生“迷悟”程度不同的方便说教而已。在此意义上说，佛家也成了无神论者。
（作者系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原文以笔名孙齐鲁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