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画更像是他的独处

06.07.2014  15:19

情人的坟墓

  夜色深邃,孤寂神秘,寒光逼人,夜色弥漫于夜色,黑暗渗透于黑暗。

等待拉比

  整片“黑色群峰”荡漾着漫山遍野的“笑意”,跌宕涌动,又像俯冲而下黑暗的巨大飞翔物,无所适从,难以言状。“拉比”,犹太教里“哲人、教师”,也意喻“耶稣”。木心有言:“伟大的思想都是有毒的,你能抗毒,你就受益。

山水

  如此孤绝的山水画,萧瑟豪迈,阴森繁华,永远寂凉的山脉,永远走不到头的远景,黑夜可以黑到心里,白昼怎么也亮不起来。

明月

  神性氤氲,犷野贞洁,这里的“黑暗”与上两幅的有所不同,“黑暗”在这里有种使人得到“沐浴”的神性。

春从地下来

  “地下”,也就是画面的下方,似“黑土”也像“黑湖”的那里,某种莫名的、形态不定的“瘴疠之气”氤氲腾升。山体结构的具象抽象纠缠一起,交合无定。此画的隐喻,如有的话,我想从纪德的《地量》来。少年木心沉迷此书,终身不忘纪德的教益。

抽象画

  此幅抽象画幅面几乎正方,与山水系列里的其他作品比,粗烈野蛮,甚至有些“罪恶”。

  艺坛新论

  木心故居纪念馆

  坐落于浙江乌镇东栅财神湾,取名“晚晴小筑”,分为生平馆、绘画馆、文学馆。“生平馆”由历史照片构成:《乌镇-上海 1927-1949》、《上海岁月 1949-1982》、《纽约岁月 1982-2006》、《晚晴小筑 2006-2011》。九成照片均为首次展示。“绘画馆”展示水粉、水彩、石版画及书法近三十件,是木心先生画作在中国的首次展示。“文学馆”,计有木心先生台湾版著作、大量世界文学著作民国版真迹、数十件手稿、稿本、乐谱,先生用过的写字台、办公桌、礼帽、皮鞋、手杖等遗物,均为首次展示,并有世界文学史讲席《最后一课》的影像放映。展馆墙面的文字叙述,全部采自木心先生的著作与诗作。

  与木心的文学创作相比,他的山水画好像出自另一个人的手,呈现了不同的景观,冷寂下来,孤绝起来了。如果说木心的文学是有对象的,是与读者、朋友的对谈聊天,他的山水画便是无对象的,有种私人性,像是他的独处。

  A

  一种久违的异端品质

  有评家说木心风景画里有北宋山水艺术的精髓,也许是的。木心对北宋山水画情有独钟,赞美有加,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可以避免“望文生义”,便可感到,北宋风景画之境界并非木心所求,“可居可游”、舒适惬意的中国画审美也远非木心所取,恰好相反,是他力图淡化的,他在用另一种东西取代它。

  与写作比,木心作画时好像没有对象了,他从书桌来到画案前,走入“无人之境”。我大概没有见过如此孤绝的山水画了,萧瑟豪迈,阴森繁华,永远寂凉的山脉,永远走不到头的远景,黑夜可以黑到心里,白昼怎么也亮不起来,泛览之下,觉得这是一个“夜色弥漫”的山水系列,即使是白日,也隐含夜气,我也感到,随着时间的推进,木心的精神世界愈发沉郁了,新世纪后画的那批画里,出现了某种深远卓绝的精神,一种绝笔心情?

  北宋范宽,神性弥漫,厚重高远,如把他放到同代和上下几代的画家中去,如李成、董源、荆浩等,我看到的是一代人,一代画家,他们有“集体审美”、“集体意识”,虽然在造型、趣味、笔法上,各不相同,但那些不同是“大同”下的“小异”,他们的“共同性”是强于他们“个性”的,而且,既然他们的“审美”有集体性,他们的艺术便会趋向“公共性”,被众人接受,也被广泛仿效。北宋山水画家犹若巍峨的群山,有山巅,有延绵起伏的山脉,群山簇拥着高峰,但高峰的陡峭也被群山所削弱了。

  木心的绘画曾受一些人的明显影响,有意思的是,在他后期,尤其是晚年创作那批山水画时,别人的影响便淡去或者消失了。不错,有范宽,有塞尚,有达·芬奇,也有马克·恩斯特(Max Ernst),奥斯卡·多明戈斯(Oscar Domingues)和塔皮亚斯(Antoni Tapies)的某阶段作品的影子,但都很隐约、内在,或不具决定性。是的,木心尤爱塞尚、达·芬奇,他自己曾说“受塞尚影响十年”,但我以为,正因如此,他会非常有意识地绕开他们,保持适度、甚至是“远亲”的距离。塞尚之前已有散逸的塞尚,之后真正懂得塞尚的,可能对塞尚会“心仪也,远望之”。不是说“他人即地狱”吗,艺术上“同宗”、“连袂”也是的。所以看上去,木心没有“家族”,他是孤峰。面对他,难怪评家不知如何归属,如何分类,找不到与之呼应的“流派”、“主义”和“观念”,更与“前卫”、“后卫”绝缘,纽约这座世界艺术中心的诸多“观念”、“主义”、“潮流”,似乎没在他的山水作品里留下什么痕迹,也显得不重要了,我看到的是一个人,一位艺术家,一种久违的异端品质,这就够了。

  但是,这里似乎还没触及到“私人性”,只是“个人性”。私人性是另一层,不愿、也不轻易外露的。它单纯、幽闭、核心。鲁迅的文章便有那层,他不止在一处谈及自己太黑暗,不益及人,但小说仍旧让他透露了些。对我来说,鲁迅真正动人、有质感的地方,恰是那些“黑暗”和被“黑暗”驱动、遥控的地方,如《在酒楼上》、《故乡》、《兄弟》、《野草》里,便有些。木心山水画里的“私人性”是他精神世界的“无对象”的呈现,是他的“光明磊落的隐私”。他以前就不在乎,现在就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能否看懂了,什么都可以触及,什么都毫不犹豫地画出来,好像是下意识地进行;他不再像在文学里那样华服素衫、分身多变了,而是“萎缩”到自己,旁若无世界,旁若无他人,深深渗入自己的精神深处,那里没有地域的区别,没有时空的同异,只有内省,内省里面有愉悦,温煦,豪迈,也有冷寂,孤绝和黑暗。

  B

  转印法:“偶然”、“意外”和“非理性

  后现代艺术摒弃“宏大叙事”,以为前世遗音,空泛失当,木心的山水艺术,依旧是“叙事”的,不过,它不是叙述一个观念,而是叙述一个人的精神,这种叙述品质,在任何时代都是珍贵、稀缺的。与木心的文学相比,他的山水画中少了些我们曾经熟悉的什么,大概是“精灵”吧。文学里的木心,思辨灵动,尤其那几千个短句,处处“闪烁”,蔚成璀璨的大观,但在山水画中,精灵消失了,精灵不见了,或者变成了别的模样,发出了另外的声音?一种类似圣经体的声音?

  木心的绘画也历经过抽象阶段,但从未废止过具象。他晚年的山水画虽然主要是具象,但抽象的元素依旧散见各处,这透露了木心的某种矛盾性。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中的弗朗斯·克莱茵(Franz Kline)和朱力安·史乃伯(Julian Schnabel),等,都有过类似的“摇摆期”,不同的是,这些人后来都纷纷倒向抽象或具象了。木心的“游移”,可能出于他对这两类艺术的高度敏锐,深谙其妙,他曾戏言“我的风格就是多种风格”。他知道艺术的“上帝”没有“类型”上的偏执,也明了上帝不会把所有的“金币”都放在一只口袋里,此外,我想“游移”本身也给木心带来了对他来讲更为重要的东西,就是自由,这也是为什么直到晚年,他的山水创作里抽象具象的元素依旧亦主亦宾,成为画里迷人之处。大河都是多源的,也是湍流不止的,是木心的“诗性”和性格,使他不愿久留在任何一处,他必通过某种独特的方法将自己的山水世界表现出来,转印法(Transfer Painting)便是其选用的方法。

  以木心的灵敏,他会有许多实验性的尝试,为何独选转印法?环境因素除外,心理的缘由亦是其一。木心有很理性的一面,表现在文学上是他对超现实主义、对意识流的写法不以为然,虽也认同“偶然、荒诞和潜意识”,但更看重艺术家的自觉意识,更注重文句的“淬火”和“醍醐”,然而,转印法是这样的一种特殊技法,就是它饱含“偶然”、“意外”和“非理性”,非常忌讳修改,然而木心不仅选择了此法,而且一用就是几十年,成为深谙此道的高手。

  我估计这里有“”与“”在创作方法上的互补。文学上,木心自喻精灵,精灵俏皮,伤感,睿智,好奇,但精灵是不糊涂的。阅读木心的文字,感到他对世事了然于心,出语清明澄澈,内在的逻辑环环相扣,但他在画的制作上则出现了这样的情形:不总是“心有成竹”了,有些“不确定”、“失控”和“磕磕碰碰”了,甚至出现“败笔”。虽然那些意外之象最终还是纷纷“臣服于命”,却使这个山水系列在格局上、意象上、造物方法上、出现了不尽一致的因素,我们可以在《预象》、《魔鬼的乐园》、《残雪和喷泉》和《晴风》中,看到一些。

  这些正是转印法的特点。理性、控制、预设,通常会被这种技法嘲弄,画家的迷失,几乎发生在每幅画的制作当中,“乱象”时而涌现,“意外”频频发生,此刻,画家必须恢复把控,因势利导,把它们重新“收拾”起来。木心的山水画里一些珍奇之处,恰是得自偶然,在画家的掌控下变得浑然天成了,其中某些“放浪形骸”,简直神来之笔,它们不仅使我感到知木心不尽,木心对于自己,想必也有相似的感悟。

  C

  继承的最好办法就是颠覆

  中国传统文化的传递是通过模仿进行的,所谓“字字有依据,笔笔有出处”,长此以往,也形成了对陌生之物,另类之物,对未成形之物的隔膜、冷漠,甚至敌对的心态。这是古国的悲哀。中国山水画艺术在北宋达到巅峰之后,不可避免地衰败了,宋人山水画里的空寂深沉精神,在后人不尽的模仿描摹中变味,成了“死相”,却仍被奉为一种“中国身份”,登堂入室。清代又弄出个“画谱”,长久为众生写物蓝本。中国已久无山水画大家了。其实国画的传习无所谓错不错,人的因素才是要害。“模式”,“套路”,当初不也是前人的创造吗,后人不济,弄成了“”,笔端就此没了神气。我感到,木心所不取、所要推翻的并非“模式”和“套路”,而是人心的“”。木心有言:继承传统的最好办法就是颠覆传统。

  转印法使“潜意识”“意识化”和“物态化”,据我所知,首次使用这个方法的是西班牙画家奥斯卡·多明戈斯(Oscar Domingues),他的创作盛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但不是很有名,国内人也不大可能见到他的作品,而民国时期,木心倒是有机会见到名为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的德国画家,他是使用转印法的另一位画家,但此人用的是油性材料,与转印法专用的水性媒介不是一回事,所以木心的技法,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据木心自己讲,他早期画幅的“”和转印法的选用,缘于条件的简陋和使用的便捷,墨水、纸是写“检查”、“交代”、“思想汇报”的“合法工具”,玻璃板在“文革”时期也容易弄到,需要特别一提的是,黑墨水虽是木心写检查可用的唯一“色彩”,也是市面上不会脱销的画材,从日后木心山水绘画的特点看,那个“”则完全像是审美上的“精选”了。

  然而转印法的局限十分明显,它极不适用于大尺寸绘画的制作,大必涣散,水印机理的精致,也会大打折扣。然而,转印法限制了木心也成就了木心,木心的过人处,就是在限制内把事情做到极致,如此极致,以致我会忘了那些限制,忘了那个险恶的、不利于艺术、甚至危及到画家生存的年代。

  艺术家约有两类,一是时尚艺术家,一是“个体”艺术家。前者创造时尚,翻变时尚,生产“公众观点”,营造和引导“集体意识”,在意自己是否仍在“前卫”或“前沿”,是否继续“领军”,及时表现“时代精神”。在这类艺术家看来,“观念”比人重要,他们的艺术或许引人,却难入胜;后者有自己的信仰,不大理会时尚观念。他们旁观、讥笑集体意识,珍惜自己的存在。他们是孤独的自我中心,久处边缘,闭门劳作,自我醍醐。也许,他们不一定要照亮什么,却不可抑制地“自燃”,或发出光明,或隐入黑暗。这类艺术或许不引人,却可能是入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