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座张召忠的野心:把年轻人从娱乐那里抢过来
张召忠在自己的微博上发布的短视频《悄悄话》,他附文写道”跟孩子们在一起,就要懂他们的语言,尊重他们的习惯,推心置腹地跟他们交流……看看这段视频吧,他们把我折腾成啥样了“。
11月19日下午,合肥大剧院舞台的灯光亮起,主持人念了一连串张召忠的头衔:少将、国防大学教授、央视军事评论员……最后宣布:这场是他的国防公益讲座。
“张将军在哪里啊?”开场前,一对年过七旬的夫妇在后台探头探脑。
64岁的张召忠退休一年多,激情不减,他身着熨得一丝不苟的粉色衬衫出场,台下爆发出异常响亮的掌声。
“权威、高大、帅气”,是中老年观众提及他说的最多的词;而他,还是二次元视频网络集散地——b站的“站宠”,年轻人借他早年做客电视节目的画面制作各种“鬼畜”视频,调笑、讽刺,不一而足。
今年7月,他顺势在b站上开了直播,尽管与过去录制军事节目的内容并无二致,但当他身着印有“雾霾防激光”白字黑底T恤亮相时,招来了最大流量的拥戴——b站的服务器直接崩溃了。
“高高在上行不通了,年轻人根本不听。”张召忠的危机感来自“现在的孩子们,家国、天下想的少了”,而他,要把年轻人“从娱乐这个阵地抢过来”。
在那些响亮的头衔之外,张召忠有一个更出名的网络外号:“局座”,全称为“战略忽悠局局长”。早年对伊拉克战争的预测失误让他一度成为舆论中的军事“反指”。对这个外号,他不以为意,最近干脆出了本新书,就叫做《进击的局座:悄悄话》。
11月19日下午,合肥大剧院内,张召忠在宣传自己正在运营的微信公众号及其影响力。 澎湃新闻记者 彭玮 图
理想和改造社会的热情
站在合肥的讲座舞台上,张召忠指着身后大屏幕打出的一份网红排行榜告诉观众:他名列第五,前面四个依次是王思聪、Papi酱、咪蒙和薛之谦,而紧挨在他后面的是“凤姐”罗玉凤。
刚退休那会儿,张召忠自掏腰包招来几个90后年轻人一起做微信公号“局座召忠”,现在已拥有超过111万粉丝——每周二、周四推送自己录制的音频节目,每周五则是视频。今年11月,他又开通微博,几天内粉丝过百万。
就在11月19日晚,一群年轻人在合肥的新华书店围在他身边签售新书《进击的局座:悄悄话》,有位大学生送了他一袋橘子,谐音“局座”,他欣然收下。像接过橘子一样,他也泰然接受了这个略带戏谑的称谓,意外收获了一波“黑转粉”,当天600多人排队拿号参与签售,售出1700多本书。
第二天一早,为庆祝微信公号粉丝过百万,他又赶回北京做网络直播,当天有2041万人在线观看。
“局座B站直播首秀”截图
从课堂转战直播间,做的还是“老本行”:军事科普。“如果年轻人不再关心时事政治和国防军事,如果整个民族的科技素质日益低下,未来的中国谁来保卫?高质量的兵员从何而来?人民战争的基础又在哪里?战争动员潜力还有多大?”
在与记者的交谈中,他连珠炮式地吐露自己的焦虑,“轻狂、好高骛远,这也是我年轻时犯过的错误。年轻人缺乏宏伟的理想和信念,把自己年轻时的好时光全浪费了——好多人追星,我上次坐飞机,一大群人围在我旁边,看上去都是90后,00后,追到头等舱休息室。给年轻人讲大道理他不愿意听,这本书就是结合我自己的人生经历,给他们讲故事。”
张召忠常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
18岁以前,他都生活在河北沧州盐山的西李村,那是一片低产的盐碱地,他的父亲张耀华是村干部。
18年间,村里没有电灯。在新书《进击的局座:悄悄话》中,他写道:每周要走很远的路去上学,早上四五点上路,快到学校的时候,初升的太阳和农户的炊烟常让他整个人很激动。他身上背着经过精确计算后够吃一周的干粮,每天一两个黑黑的红薯面窝头,外加几把地瓜干,一天的伙食不超过四五两。夏天里,吃到第三四天的时候,窝头就发霉长毛了。他和同学一手拿窝头一手拉毛,比赛谁拉得长,常常可以拉一两米。
在这段清苦的农村生活里,他非常痴迷《三国演义》、《野火春风斗古城》,闲来会跟写对联的老秀才对对子。年少的他曾有两个理想,一个是当诗人或作家,一个是当农业技术员。
这大约与一种改造社会的热情有关。2009年《经济观察报》曾报道,1968年,16岁的张召忠有过一次“壮举”——口袋里揣着三十多块钱,徒步走向北京。最后走不动了,一辆顺风车把他带进了首都。他参加了毛主席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的活动,站在金水桥上的张召忠远远地看见了毛主席,心情激动地狂呼。那次远行,他从北京到天津,从天津到南京,辗转到上海,整整在外待了一个多月,才回到河北老家。
在前述的两个理想中,他后来先放弃了第一个。“稍微懂点事了,不喜欢搞文学了,感觉那些东西为家里带来不了什么,还是要搞农业科技。所以自己订了一个《农业科技报》,钻研拖拉机、电路,想为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贡献一点。”他回忆往事时写道。
2016年3月6日,南京,担任《最强大脑》第三季科学评审的张召忠在整理领带。 澎湃资料图
“呆板地说科学,捧不出好科学家”
这些年来,无论在国防大学当老师、出书,还是上电视录制军事科普节目,甚至是退休后“触网”做内容,张召忠都在轮换着方式和载体来抵达年轻人。
“他能跟年轻人玩一块去。”国防大学教授公方彬谈起前同事、朋友张召忠时说。他回忆:2000年前后跟张召忠一起做一期电视节目的评委,其他评委都还端着架子,张召忠却能毫无代沟地跟年轻人沟通。
在公方彬看来,“军队和地方中需要这么一批人来解惑,普通老百姓也不需要学习高深的那些东西”。
1992年,张召忠首次与央视军事部合作《军事天地》系列节目《三十六计古今谈》,一举成名。那时,他背别人写的台词,穿着白色的军装正襟危坐,耸着肩膀不敢动弹一下。
那时,12岁的齐乐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就捧着碗看他的节目;23年后,齐乐画了爱国主义漫画《进击的局座舰娘之玉碎》,“局座”张召忠被赋予英雄的形象,化身“航公”与代表军国主义的“舰娘”战斗。
今年,张召忠手写了一封几千字长信寄给齐乐,大意是作为一个国防教育者,看到那么多年孩子关注的点一直在跑偏,他很痛心,也很着急。怎么让孩子愿意去当兵,愿意去吃苦?或者愿意献身到国防教育中去?
他希望真正打动年轻人。
“毛主席过去在延安给干部讲课,他讲课的时候用那种特别土的,接地气儿的话语来表达。‘弹钢琴十个指头都要动’、‘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全是这样很接地气的语言……我做电视20多年,都是正面地传播一些东西,我就发现年轻人不喜欢教训式的讲话方式——这种现象你不感觉危险吗?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说话,但是他说那些话,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这怎么能教育别人?”
他说做新媒体是”一个社会实践”:“看看到底是传播方式有问题,还是孩子们的接受有问题,还是双方之间缺乏沟通。”研究下来结论是,“内容很好,传播方式出现了问题。”
张召忠甚至会有意迎合年轻人的网络用语喜好,比如,“军武大本营”见面会上,他当场造了个句,“一年前我膝盖中箭,变成军武打酱油的,偶尔也去《最强大脑》卖萌,要知道我也曾是中二,只不过现在变成一个老司机,希望大家见局滚……”
但也碰到过尴尬。有次他在节目“张召忠说”里问关于“丰臣秀吉”想听什么,没人回应;尽管在b站拥有众多年轻拥趸,但有时谈到军事问题,弹幕就变稀疏了。
退休后,除了经营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张召忠合作的平台多起来,新增了江苏卫视《最强大脑》真人秀、蜻蜓FM合作的《张召忠开讲》音频节目、凤凰网的《张召忠说》视频节目等。
张召忠在《最强大脑》节目录制现场。 澎湃资料图
最强大脑制片人桑洁在邀请张召忠入驻节目前,就发现“很少见一个出身那么正经的人,本不是娱乐圈的人,却被娱乐这样消费着。”
他在《最强大脑》的舞台上表示:“我不害怕争议!也会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不会害怕网友的吐槽!”
桑洁问他,你知道别人怎么娱乐消遣你吗。他说都知道。她又追问他,知道为什么还这样说?“现在至少大家知道有个叫张召忠的人,就跟你们做节目一样,如果你们呆板地说科学,那你们也捧不出好的科学家。”他说。
2003年,由于没有成功预测到共和国卫队在伊拉克战争中不战而溃,网友给他起了个“反指”的称号,有人调侃他“挺谁谁死”。
“网友把他所有的预测拿出来,最有争议的就是伊拉克那次,其他好些还是非常准的”,央视《防务新观察》栏目的一位工作人员说,因为之前的争议,节目中有些他预测的内容就会被剪掉,“张教授对这个也有不满。”
13年后,公方彬谈及那次“预测”事件分析,“主观上是与他本人的价值观有关,客观上跟我们的话语系统和环境有关。”在他看来,张召忠主观上认为美国侵略伊拉克是非正义的,客观上的话语体系是“人民战争必胜”,自然就导出这个结果。
张召忠一度承受预测失误带来的舆论压力。在伊拉克战争结束之后,他潜心研究信息化战争,写了50万字的相关专著。
军事科学院作战理论和条令研究部研究员、大校杜文龙谈到张召忠,第一印象是“勤奋、豁达”。他认为,张召忠在做的军事科普很难,“要有趣、准确、开阔,还要引发思考,一味严谨(观众)就都睡着了“。
张召忠在央视四套做直播的节目收视率达到2.82%,这是电视节目收视率接近顶峰的数字,其中,女性受众占51.6%。但他的预测还是经常被网友戏称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比如流传为典故的“雾霾防导弹”和“海带缠潜艇”——不过就在今年10月,海带缠潜艇的想法被他的一位观众吸纳后设计出一种水下防御系统,还申请了国家专利。
“话说回来,他的方式虽然引起了争议,但换取大家认真的思考,也是一种价值存在。严谨学者的东西毕竟是小众。”公方彬说。
张召忠在手机上查看当日推送文章的浏览量。 澎湃资料图
“一个时代结束了”
过去,他以体制内的军人形象出现在舆论场;退休后,他决定与过去彻底告别:
“我的新书里有作者简介,以前的个人经历一句也没提。那是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要想开创一个新时代,就要从零开始,我退休之后就从零开始,不要再纠缠过去。”
“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常说。
18岁入伍,张召忠到海军部队当了一名技术兵,当时为思想改造,他特意剃了光头,要求到炊事班干活,当了半年的“火头军”,还要种菜、喂猪。
“可能因为我又红又专,领导决定送我上大学。”最初是打算送张召忠去工程学院学习核潜艇技术,后来被北大招生的老师相中,于是“阴差阳错”去念了阿拉伯语。
1978年毕业后,他去了伊拉克当翻译,因两伊战争的关系,两年后回国,当时国内懂外语的人不多,出国、炒外汇、做生意都是生财之道,但张召忠选择了从事研究工作,学习英语和日语。
1982年,他和方宝定先生合译了军事小说《猎杀“红十月”号》,上海译文出版社后来引进了此书。负责编辑的李玉瑶还记得:“当时编辑得蛮苦的,但是军事术语之类,翻译还是到位的”。她曾飞去北京同张召忠谈出版的合同,印象中“他人客客气气的,没有架子。”
对于这段做“翻译”的经历,张召忠后来回忆说,翻译工作并不是他真正志趣所在。“作为一个军人,身处战场,却完全不知道战场上的武器装备、战场态势、战争意图和战争的根源、战争的走向,感觉很无助。如果知道的话,就能够为国家多做一些贡献”。
他在很长时间里研究武器装备,如习武之人打通任督二脉一般把知识贯穿起来。他在海军装备研究所研究海军装备,到了国防大学之后研究海陆空的武器装备,再从研究作战问题,延伸至研究国际法问题、国际军事战略等。比如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研究海洋法,90年代中期又用五年的时间研究国际法和海战法。
人们总是好奇他哪来这么多精力。他说,在写了比自己人还要高的书之后,是有积淀的。
张召忠 澎湃资料图
“他们讨厌的事情我都不会做”
“我现在工资一个月那么多,配车,有房子,军休所安排很多活动,钓鱼啊、写大字啊、旅游啊,还有疗养,养老很安逸。但我想从过去的事情中跳出来,必须要重新破茧而出。我从退休以后就没有要过车,都是自己开车,要么就坐公交,我就是要把自己纠正,我要认路,要会开车,要上网,要做新媒体,我强迫自己进入这样一个社会,跟社会打成一片。”
张召忠说,做新媒体后,连电视都没看过——精力大多用在新媒体上了,“不跳出原来那个框框,我会一无是处,一事无成”。
最初,他的公号需要找些赞助,但别人一听是做爱国主义教育就一溜没影了。真遇到愿意投资几千万的人,张召忠又会担心资金来路不明,或者忧虑对方有商业化企图,最后只能继续用他的退休工资供养着。“粉丝过了80万之后,公司经营得还可以的,最近有一些广告收入。”
之前团队有人向他提议,可以办粉丝见面会收门票钱,他却觉得要让粉丝花钱才能见面,这个“有问题”。
前一阵,他参加了一次关于新媒体的会议,全程众人都在谈粉丝经济。“我听了半天,他们的路数是——先想办法搞一个新媒体,把粉丝吸引过来,然后把这些人的口袋掏光,然后再去赚另外一部分人的钱。”
坐在记者面前,张召忠顿了顿说,“我绝不会搞这个东西的。我怎么能赚粉丝钱呢?当然有人会说,不赚粉丝钱,你卖书干什么?书是精神食粮,有人说这是战略忽悠局的入学手册。”说到这,他大笑起来。
做公号他用“老的风格试过,阅读量不会超过5万。”于是他坚信阅读量要超过10万,内容团队必须锁定90后,“80后都已经不行了。”
加上他自己,现在团队有十个人,最小的生于1994年。
每天下午五点上线,发稿之前一小时他们在群里讨论选题,但张召忠说,从来没开过会。
“跟这帮孩子们一块儿,他们讨厌的事情我都不会做。我都知道他们讨厌什么——讨厌开会,讨厌批评他,讨厌给他讲道理,讨厌光让他们干活不关心他们的生活。我都是迎合他们这个东西。我要用一个他们喜闻乐见的方式去做,慢慢引导,就像现在慢慢好多黑转粉,凝聚在我旗下。”他说。
(部分内容参考《进击的局座:悄悄话》,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