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由琼:用图像言说刹那生命

16.09.2015  20:12
像是凝缩的生命,不仅定格当下,还蕴含了摄影者的情怀和价值观。张由琼说在灾难面前,他尽量避免拍太过于吸引眼球的画面,希望能表达温情。

  张由琼,摄影记者。先后参与北京奥运会、广州亚运会、伦敦奥运会以及神九神十发射落地、雅安地震、甘肃地震、鲁甸地震、尼泊尔大地震等采访,多次参与全国两会报道,也曾珠江口暴晒寻找白海豚踪影,雷州半岛暗访候鸟被捕杀惨状。2012年南方报业年度记者,2012年、2013年南方日报十佳员工,2013年、2014年广东新闻摄影年赛最佳记者。人民摄影“金镜头”银奖,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大赛中国区二等奖。

  在这些定格瞬间的背后,到底有些怎样的故事。近日,南方名记栏目对他进行了专访。

  中等身材,皮肤黝黑,轮廓分明的五官,包裹着几分内敛,上身黑色T恤、下身牛仔裤,让人感觉年轻又有力量。这和他之前拍摄的一些柔软而温情的图片,似乎有几分矛盾。

  张由琼大学专业是国际新闻,出于对摄影的兴趣,辅修了相关课程。毕业后,他如愿成为一名摄影记者。在佛山记者站那几年,每当看见同事拍回来的一些重大新闻照片,他经常琢磨如果自己在现场,会采用哪种角度,怎样拍出更好的效果。

  前段时间股市暴跌,张由琼在证券大厅抓拍到的作品,被多家媒体转载。对此他说,平日多留了一份心,搜寻到广州有大屏幕的证券大厅,一遇到暴跌或暴涨的情况,便带上装备,第一时间赶去。

  图像是凝缩的生命,不仅定格当下,还蕴含了摄影者的情怀和价值观。张由琼说在灾难面前,他尽量避免拍太过于吸引眼球的画面,希望能表达温情。他说拍照对他最大的吸引力就在于,任何一张照片都代表一个人、一个时代的历史。图像与文字不同,文字可修改,而图像不能。在按下快门的一刹那,瞬间被定格下来,当时是怎样,图像便是怎样的。

  流逝的每一瞬间都无法重来,而图像则以定格瞬间的方式言说刹那生命。刹那,即成永恒。

   南方名记》专访张由琼(摄影:陈冰青)

  【对话】

   面对灾难,希望传递温情

   南方名记:有人说“三分拍图,七分修图”,认为修图比拍图更重要,你同意这种观点吗?

  张由琼:不认同,我认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对于新闻摄影来说,照片本身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修图,即使是风光摄影或者其他,也有个限度。虽然说现在“ps”技术很发达,但也不可能把一个阴天p成蓝天,就算大家都说好看,但这违背了新闻的客观性。在一定的情况下,拍图是要靠脑子的,有一些瞬间是修不回来的。修图只能是修颜色或者说把多余的人修掉,但是对于这个瞬间,比如跳楼的瞬间、救人的瞬间,拍不到就拍不到,怎么修也没用,不能造假。

   南方名记:刚刚提到了客观性,在不妨碍客观性的表达的前提下,你认为图片中代表个人的比例能占到多少?

  张由琼:个人这种东西你来不及想,它跟我们写文章一样,这种价值观是潜移默化的。我知道有些摄影记者可能很喜欢拍天气或者花草,也有些记者就喜欢拍人,这是一种价值观的体现。

  比如说一个突发事件,有些人会关注弱势,有些人喜欢直观的。同样是地震灾后,有的摄影记者一上去就对着尸体“啪啪”拍,但也有些人会回避那种很惨烈的画面,拿一个花朵做前景。

  在能熟练操作机器的前提下,这其实是一个人价值观的体现。好比能熟练运用文字的基础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如果你不熟练,你想写也写不出来,一样的道理。

   南方名记:如何定位自己的拍照风格?

  张由琼:可能偏人文吧。我对环境和色彩的把握比较好,还是倾向于拍比较“温情”一些的照片吧。在客观的前提下,我会尽量避免一些太过于吸引眼球的方面。

  比如说我去拍尼泊尔地震,我不是很喜欢拍太多的尸体,还是希望有一些温情在。就像我作品里的一个小女孩是在地震走的,但是我希望拍到有许多人送她,给她做最后告别。这可能是我比较想表达的。

   最后的告别

   2015年4月28日,尼泊尔加德满都著名的帕斯帕提那神庙,人们为一名地震中遇难的小女孩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

   南方名记:提到尼泊尔地震,《重整河山》也是关于地震的,这张照片背后有怎样的故事?

  张由琼:《重整河山》令人震撼。当时我是从对面一座山拍的,如果你去四川,就知道那山太大了,从上面一划,一道一道沟壑,就算过了五年,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人呢,原来在山脚下的小村庄已经毁得差不多了。不过经过这几年,它又重新建立起来了,让我觉得那里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生命力,比较有感觉。

   重整河山

   2013年5月3日,汶川大地震五周年,汶川雁门镇,地震后留下的沟壑依然清晰可见,曾经受损的小村庄已经重新重焕生机

   南方名记:《鸟殇》这部作品是无意中拍的,还是一直有关注这类题材?

  张由琼:这是我们做的一个报道,在雷州那边捕杀鸟类的情况很严重。在那张照片里,鸟其实是调转过来的,光是在上面用手电筒照的,从下面打光,我把他反过来,就像一个雕塑一样立在那里。

   鸟殇

   位于广东的雷州半岛,是中国大陆的最南端,是候鸟迁徙的必经之路,每年都有大批大批的候鸟经停于此。然而当地捕鸟食鸟风气盛行,田间布满了各式大小的渔网。2012年11月10日凌晨,在雷州纪家镇的农田里,一只红冠水鸡被渔网缠住,最后被勒死,死前保持着抗争的最后优美姿态。

   南方名记:为了达到这种效果,花了多长时间?

  张由琼:一下子就拍成功了,并没有蹲守很久。那时候在田里,很怕被别人发现,如果让人发现你是记者,那估计会走不了。其实好照片不一定要拍很多次才能拍出来,有些就是一瞬间,等你后面再去拍,怎样也拍不出来。

   南方名记:通过这幅作品,你想表达什么?

  张由琼:人和动物、自然之间还是要和谐相处。尤其是我们能够吃饱穿暖的时候,更要尊重生命,不能肆意地践踏。

   南方名记:它是你最满意的作品吗?

  张由琼:不是。目前来说,我最满意的一部作品,应该是我大学时候拍的一张照片。不过没有在媒体上发表出来,主题是关于留守儿童的。

  这张图片打动我的地方,可能更多是当时的一种感觉。两个留守儿童的父母在广州郊区租别人的田种,他们在暑假过来跟父母团聚,当时天气特别好,我说,我来帮你们姐妹一起拍张照片。这张照片背后的含义特别打动我。

   拍领导压力很大,学会总结规律

   南方名记:我知道你参与过广东省两会和全国两会的拍摄,拍摄领导有没有特别的要求?

  张由琼:拍领导人压力比较大,不是说难不难的问题。这个要分两个层面来看:我的功底能够把一个人拍好,这是一回事,但还要兼顾的一个事情是不单我觉得好,还要被拍摄者觉得好。如果有些领导人如果脸上坑坑洼洼,脸比较黑,或者经常闭眼睛,即使你还原了他的客观,你也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所以说拍领导人要求是非常高的。

  我们平时去拍领导,首先是自己的着装一定要整洁,不要穿短裤、拖鞋或者鲜艳的T恤。其次考验你的功底,要善于分析。

  比如去年的中国新闻奖一等奖,是一张国家领导人拿伞的照片。它好在拍出了一种少见的形象:雨下很大,而领导人自己撑伞,裤脚是卷起来的,一边卷得很高,一边放下来。虽然拍领导人压力很大,但它是有规律可循的。

   南方名记:具体是什么规律?

  张由琼:首先你要把他拍好,就是我说的第一个阶段。这个人本来长得不难看,你把他拍得很难看,这个就说不过去了。在此基础上,这个人的脸上如果痘痘比较多,就尽量少给他脸部特写。如果这个领导人比较矮,你就不要用大场景,要多给他中景或者特写,没有对比就看不出他特别矮了。你要知道他忌讳什么、喜欢什么,这是规律。

  其次,察言观色很重要,要下功夫,做功课。比如三年前我拍一张某领导刚来广东参加两会的照片,他也挺喜欢。他本来比较内敛,但他去广东团全体会议的时候非常有兴致,商务部部长在场,几十家媒体都在。我捕捉了一张他比较坚定、比较激昂的神情。他本身是比较内向的人,你拍出他表现魄力的时刻,他肯定喜欢。如果是比较外向的人,可能会喜欢你拍下思考、沉着类的神态。当然不一定是同个标准,具体看领导的性格和风格。

   南方名记:所以,拍领导有压力,但还要善于总结和思考,课后做功课。

  张由琼:没错。比如说握手很快很多,你也要把握和每个人握手的意义,要先占好位置拍好,要知道自己报纸要用什么图片。

   南方名记:采访时看到摄影记者总是扛着“长枪短炮”,每次采访前,你会精心的挑选器材吗?

  张由琼:主要看去什么样的场合。比如我去全国两会,要装一大箱器材进大会堂,长焦、四百头。或者说遇上广东团开全体会议那种比较大的场合,怕机器会死机,会坏,一般要带备用机。日常就会简单一点。

   南方名记:这些器材重吗?

  张由琼:跑两会的时候会觉得很重。因为我们驻地离人民大会堂不远不近,很难打到车,所以我们得扛着镜头走,还要提早去占位置。两个机身、大镜头、电脑全部加起来估计得有四五十斤。所以两会期间非常累,每次结束之后都感觉身心疲惫。

   南方名记:你算不算是一个“器材控”?

  张由琼:其实我不是。我对器材没特别要求,有什么器材就用什么器材。我可能把自己定义为“摄影记者”多一些。好的镜头要一万多,我大概有两三个,但都是通过一些奖项置换而来的。我也不是那种经常更新器材的人,镜头是很耐用的,只要不恶意损坏。

   南方名记:拍照离不开器材,看到一个突发的东西特别有价值,特别想把它拍下来,但是你身上没器材,那时候你怎么办?

  张由琼:我没试过,我以前经常相机不离身的。后来有手机了,完全可以应付。手机可以稍微替代器材的功能,虽然总会存在一些遗憾,但还没试过丢失一个特别重要的画面。我觉得很多东西没带就没带了,用眼睛去观察。

   一张照片代表一个人、一个时代的历史

   南方名记:据说你拍“神九”的时候,有段特别的经历?

  张由琼:那时我们都想近距离去看看发射的情况,但是都没有被邀请,只能通过各种关系混进去。进去之后,被工作人员发现了,他们就要把我们清出去。

  那是十号基地,周围几百公里全是戈壁滩,只有中间那块是绿洲。有一天早上,我想出去看看,但一出门没多久就接到同事打来又急忙挂掉的电话,心想肯定是工作人员查到我们这里了。对方是军方,当时还挺害怕的。后来他们三个被赶出去了,而我在外面躲了大半天。最后去发射现场也找了很多关系,是一个难忘的经历。

  现在想想,其实这个经历是挺宝贵的,但是你说有没有价值,我也不觉得有多大价值,因为这种东西,从国家层面已经开始常态化了,在新闻方面逐渐开放了。

   股市暴跌

   广州广园路一家证券交易大厅,老人计算着时间。

   南方名记:最近股市暴跌,你在证券交易大厅拍的照片被多家媒体转载。

  张由琼:那个是因为很多人不拍,也不知道哪里有传统的电子屏幕。现在股票通过手机就可以交易,很少有证券交易所会用那么一大块屏幕来显示。我刚好知道那里有,每天都会关注。大概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我就会看一下股票,如果有暴跌和暴涨的趋势,我就过去。可能很多人并不会这样留心吧。那时候南都经常采用我的稿件,其实不是我拍得好,而是只有我拍了。我觉得年轻人还是勤快一点,很快就可以有机会了。

    南方名记:你认为摄影记者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张由琼:你代表的是这份报纸,这份报纸是什么品质,你就必须是什么品质。老百姓还是希望从你这里得到一些权威、有公信力的信息,所以作为一个记者,你必须要踏实、真实、公正。

  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人的品格,当然有品格没才能不行,干不好这个活。但是如果有才能没品格,那就更糟糕。你必须要有责任感,责任感很重要。要有一颗勇敢、正直的心。其他的很多东西你左右不了,但如果你说不了这个话,起码别说假话,不说话也可以,这点我觉得还是可以把握的。

   南方名记:这点让我想到摄影记者会撒谎。

  张由琼:摄影记者会撒谎,现在很多照片都会出错甚至作假。在照片里面做了删减是一种作假,另外有图未必有真相。有一年,北京有一个外国小伙子撞倒大妈,他说大妈要讹他三千还是两千。照片一开始爆出来,大家都说中国大妈丢人,但后来发现外国小伙子确实是撞了人,而且连居留在中国的证件都过期了。

  有时候事实已经超出了图片的范围,图片说明也会出错。之前总在谣传花都当街杀老虎贩卖,其实那是八几年在台湾的一张照片。撒谎的不止是图片内容,有很多是图片说明或者用图出错。

   南方名记:有些人可能觉得,如果照片非常完美,文字便是多余的。  

   张由琼:不多余,图片说明一定要工整,可以简短但要素一定要齐,不能让人误解。一张照片再好,肯定还是要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些要素。

   张由琼初当人父,一有时间就会陪儿子、当“奶爸”。

    南方名记:当摄影记者是机缘还是理想?

  张由琼:我的专业方向是国际新闻,是做编译工作的,但是我想做摄影。那时我们学校很少人知道有这个专业,找实习时都不认识南都那些记者。我们带着自己在学校拍的作品,骗过保安,在主任办公室等他回来,然后给他看,看他觉得好不好,好就留我们实习。我在南都、新快报和特区报等很多地方都实习过,越是实习越觉得好玩。   

    南方名记:当上摄影记者后,一切顺利吗?

  张由琼:其实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顺利,我也是这三四年才担任部门主力的角色。一开始,也是最年轻有动力的时候,我都下记者站,当时要拍很多各种各样的图。那段经历很宝贵,看了很多书。

  汶川地震那时,一开始我很想去,但是轮不到我去,因为我在记者站。当时看到通讯社的照片,我就会想象自己在现场我会怎么拍,这也是一种练习吧。经历过记者站那么多琐碎的事情,人变得很有耐心,遇到机会也会耐住性子,不会轻易放弃。这对我后来在广州这边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南方名记:为什么执着于摄影?

   张由琼:以前国外门户网站有很多首页一进去就是照片,而国内门户网站是没有的。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都意识到照片在一个新闻事件当中是非常重要的。那时侯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所以去辅修摄影课,自己会去看和模仿别人拍的照片。当时每天看报纸,想学习上面照片的拍法。

  照片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它不可修改,就定格在那一瞬间了。而拍人最重要的是客观表现其某一瞬间的神态。对我来说,拍照最大的吸引力就是任何一张照片都是代表一个人、一个时代的历史。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图片可能比文字更形象。

   南方名记:很多人对南方报社有一种特别的情怀,你怎么看?

   张由琼:情怀还是有的,我们那个时候,感觉南方报社很神圣,这里就是大家都想来的地方,就是这么简单。没有计较过得失,没有计较过钱,那种感觉都不需要用情怀来说。

  我是这么认为的,报社辉煌的时代不是我们这一批人打下的,但是这个大院给了我们很多能量。而现在报社在转型期是遇到了一些困难,那就需要我们来为它做一点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