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煌曾参加解放战争 自称新华社最大右派
戴煌和老伴潘雪援合影。
本文刊发于2011年11月23日
大师访谈实录如下:
“我能够刻苦,遇到什么事都记下来,很快就成了稿子。”
《大师》: 先从您的名字聊起吧,什么时候改成“戴煌”的?
戴煌: 抗日战争1943年呢,苏北日本鬼子大扫荡,就扫荡到我们家乡沟墩那儿,沟墩西南四五华里一个叫陈桥镇,我们就躲到那里去了。鬼子扫荡来了呢,我就跟着乡亲们向北跑,鬼子就在后面打枪,没打到我们。
后来鬼子据点里面的太君就叫人出来秘密侦探,谁家有人参加新四军,参加共产党,就要把他们全家死啦死啦地。后来果然就来一个女的来调查,被我们民兵抓到了,就开了公审大会,就把她枪毙了。
枪毙的地方离我家100多米,我们都看到了。这样家里就很紧张。第二年春天,我16岁,我就参加新四军了,很快又入了党了。发下了新四军的军装,我就穿回去,本来我想叫家里高兴高兴。
这样家里就很紧张,假如有人知道我们家里有人参加了新四军、共产党,到沟墩据点去汇报,向日本鬼子太君汇报。我们家里那时候已经有20多口人了,我在家最小,是老六。
我的大哥、二哥、三哥都已经生孩子了,我的侄儿、侄女最大的都已经七岁了,都已经上学了。假如日本鬼子来杀我们怎么办呢,所以这样子呢我就把名字改了。我们一家的人弟兄姊妹几个最后一个字都是“霖”,从水啊。
这样正好文工团里面有一个还比我小一点,叫夏皇,皇帝的皇。我就改成了火字旁的煌,从火,水火不相容啊,所以我就改成戴煌了。由戴澍霖改成戴煌。
《大师》: 从文工团到新华社,您是怎么被新华社发现的呢?
戴煌: 入了党以后就看到苏北的报纸上讲到“党中央号召全党办报”,我一想我现在既然是个共产党员,我一方面唱歌演戏,一方面又要响应党的号召,我也参加写稿子。
虽然我读书的时间也就八、九年,文化水平也不是很高,但是我有个好处,就是能够刻苦,遇到什么事都记下来,很快就成了稿子。
1944年的冬天,1945年的春天,我就成了《盐阜大众》、《苏北日报》模范通讯员,这样子我就不断地写东西,也不耽误唱歌、演戏。
鬼子投降了我们就去打淮阴,那时候才17岁,原来是汉奸的一个师,突然就变成国民党的一个师了,当时我们还看他是汉奸,我们坚决打,那时候黄克诚已经带着新四军的七旅、八旅都到淮南了,准备打南京了。
留下来的一个旅呢,负责人就叫谢振华,听说过吗?以这个旅为主力,加上八个县的总队,由新四军三师参谋长来指挥,就把这个城打下来了。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碰到什么事都及时记下来,所以淮阴解放的时候我就写了一篇《战士和群众》,登在1945年9月6号的《盐阜日报》第一版,还成为当年的九一记者节的好稿。
这样子到了1946年,我们都到淮阴了,那时候淮阴叫苏皖边区政府,主席是李一氓,华中区的负责人是邓子恢,张鼎丞。
华中区的宣传部长就叫冯定,后来到北京大学当教授了。华中新华日报建新华社华中总分社社长范长江。另外著名的作家阿英、黄源在1946年的春天就开华中宣教会议。
他们和我们都坐在台下,大会司仪叫谁上去讲话了,就在台阶上面的小梯子,爬上台讲话。讲完了话又下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当年不是有个“四八烈士”嘛,就是王若飞、叶挺、秦邦宪、邓发几个人被美国飞机在黑茶山掉下来摔死了嘛,是1946年4月8号,所以叫“四八烈士”。
就是开“四八烈士”追悼会的时候,他们也和大家一样胸口戴着白花,右膀上套着黑布,都在台下。那时候的口号就是“自由、民主、平等、博爱”,党和军队都是这个口号。
就是我们将来要成立一个“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的天下,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台上来个主席团啊什么的,高人一等的,没有这样。
真正的民主。这也鼓动我们,虽然文化不高,但就是尽我的能力来写。开完了这个会以后,阿英的女婿到苏北文工团当团长。这样把我们几十个男女就分成四个组,戏剧组、音乐组、美术组、写作组,我就是写作组组长。
那年春天,要选举盐阜区 新闻 工作者联合会的理事。就是阿英的儿子钱毅,提议我也当一个理事,那时候我才18岁。所以这样子到了1947年成立新华社苏北前线支社,人家就把我调出来当一个记者,就是这样当的。
“经历过几十次枪林弹雨,我能把这条命保存在现在,真是不容易。”
第一仗就是华东野战军陈丕显为政委的第十一中队建苏中军区,你们如皋就在苏中军区。以曹荻秋为政委的第十二中队建苏北军区,准备联合攻打盐城。
盐城的这个守敌是由郝鹏举,原来也是国民党的军队,后来他投降了日本强盗,成了伪军了。但是在鬼子快要投降以后呢,他就突然挂起一个解放军的旗子,后来他起义了。
这样就在陈毅的领导之下,后来看到蒋介石又来打共产党、解放军了,他马上又摇身一变又打共产党,还把在他那个部队里面的联络部长杀了。这样子新四军就拼命地打,把他打到最后只剩下三个师。
司令部就放在扬州,最北方的一个师就在盐城。郝鹏举残部,除了他这个师,还有八个县的保安队和还乡团都在盐城守着,加在一起有7000多人。
我们两个中队要打他,打他呢,陈丕显苏中中队就主攻东门和南门,曹荻秋的中队就主攻西门和北门。
我们三个记者,年纪最大的叫胡捷。他当过连、排的指挥员,当时二十五六岁。接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叫陈清伦,过去也在文工团工作,出文工团比我早一点。我最小,19岁。
我们三个人就商量,如果发生盐城战斗,我们都要到最前线去看看我们的战士,特别是共产党员,是如何奋不顾身英勇杀敌的。
结果8月10号夜里就打盐城了,胡捷就随着谢振华那个旅,在西城墙上打碉堡群,猛打猛冲,他的左右背和胸膛中了一排子弹,虽然被及时地抢到担架上,但是还没有抬到前线包扎所,就流血过多牺牲在担架上。
陈清伦和我跟着廖成美三十四旅就打城墙东北角的碉堡群,和这个守北门的也参加了激烈战斗,我还参加了拼刺刀,侥幸生还。
以后枪林弹雨,包括在朝鲜、在越南经历过几十次枪林弹雨,我能把这条命一直保存在现在,真是不容易,眼前看到的死去的同志那可多了。
所以,我就是这样子来当新华社的记者。从十九岁到现在八十多岁了,在新华社也待了六十多年了。
“我对胡志明是很佩服,(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
《大师》: 您被派到越南是待了几年?
戴煌: 待了一年。1954年过了春节以后我到越南去的,就是要采访越南人民军攻打奠边府,要消灭这个法国殖民军,我就去采访这个。
到了奠边府,当时也会说中国话的越南人民军的总司令武元甲大将,副总参谋长黄文泰中将,也到延安去过,因为他会讲中国话。
所以到了奠边府前线,他们用缴获的法国军队的罐头,也加了一些别的东西,弄了一些菜来接待我。最后消灭法国军队,我也在前线观察所看,炮弹、机枪子弹在观察所上面穿过,在两边穿过,多了,但是我还好,很安全,没有发生什么危险。
打了奠边府以后,越法双方谈判怎么停战,在这个谈判的会场上,我也去采访了。站在越南这方面的外国记者就我一个人,站在法国那方面的外国记者,全世界的记者都是他们的,几十个。
谈判会场上当然不打仗,但是有两个休息的地方,一个是谈判的人休息的地方,一个是这些记者休息的地方。休息的时候就在一起了,那我就和他们打仗了。英国、法国的一些女记者很想和我谈话,都被美国的女记者破坏了。
德国原来希特勒的一个少校,后来他也成了记者了,也来同我胡扯八扯,但是都说不过我。后来,和胡志明有多次接触。
《大师》: 他好像特别欣赏你。
戴煌: 后来1955年,越南也过春节了,朝鲜也过春节,春节的第一天他不回老家去看看自己的亲属。因为战后恢复建设很紧张,很多工农兵在大年初一都不休息。他就带我出去访问这些工农兵,中午就在路边上小林子里面吃饭,有警卫员拿出来一张席子铺在草地上,上面盖上白布,有几个小菜,还加上通化葡萄酒。
因为他就像广东人讲北方话一样啊,所以我也听得懂,就边吃边谈,在这个谈话过程中他就反对喊万岁。他说,一个共产党人为什么要逼迫人喊万岁啊,这还是共产主义革命吗?这不是和封建皇帝一样嘛。
我说,也许大家心情是心情,但是找不到适当的词汇,只好用老一套的口号来喊。他说,那不行,那要实事求是。因为他举起杯来叫我们喝酒,我们祝他 健康 长寿 。他说,这个很好,我接受,这个比喊万岁好。是这样谈起来的。
接着他又和我说,解放这些年来我还没有到中国去过,但是我们越南的同志有不少人已经去过北京了,听他们回来讲。说他们每个人到北京去,你们那里都是大盘大碗的招待,海参、鱼皮,上来几碗已经吃得齐脖子了,还一碗一碗地往上端,一盘一盘地往上端,吃不了了又整盆整碗地往下端,他说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很浪费嘛,我说了一句,我说礼仪之乡,宾至如归啊。他说,那不行,这都是人民的血汗,如果要自己掏腰包会怎么样?
所以我对胡志明是很佩服,后来听到他去世了,我在劳改队里面就双目流泪,(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
“我这个人就这个脾气,叫我装假是装不来的。”
《大师》: 其实他的这些话对于你来说是有一定影响的?
戴煌: 对我影响很大了。
《大师》: 那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思这种个人崇拜?
戴煌: 有了他给我的启示,后来第二年,1955年春天我就回国了。第二年春天又是赫鲁晓夫反斯大林的个人崇拜。有了胡志明的启示,有了赫鲁晓夫的冲击波,所以那次开会呢,毛泽东他们要在中南海接见我们开会的人呢。我就不愿意去,后来很多老同志劝我,老戴,你怎么也要去,你不去不好。
我去,别的人去都换了新的衣服,西装革履的。我不,我原来穿什么还是什么,头也不梳。而且到了中南海接见台阶的地方,我尽量往上面跑了好几层,就是离毛主席准备坐的椅子越远越好,离他远一点,我就这个脾气。
后来也照了相了。《人民日报》用那个相的时候,把两边的人都去掉了,正好把我也去掉了,我也很高兴。我这个人就这个脾气,叫我装假是装不来的。
“我是新华社最大的右派,每个月工资从150多块变成28块生活费。”
《大师》: 把你们安排到外交学院学习,是有什么样的培养计划?
戴煌: 1956年的秋天呢,新的学期开始了。新华社为了培养驻外记者,派了几十个人到外交学院学习或者复习英文、法文、西班牙文,有好多种语言吧。
我们军事记者呢,说将来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打台湾,一定要和美国军队打了。那你不懂外文怎么行呢,我们军事记者也去复习英文,这样子把军事记者弄了两个人也到了外交学院了,是这样去的。
去了以后,外交学院因为中央各个机关都有人,我又住在外交学院的宿舍里面,不愿意跟着大汽车下午去晚上再回来,怕来回麻烦,我就住在外交学院。
这样子中央机关有很多单位的人都住在外交学院,要成立党支部啊。一看又是我历史最老,就叫我当党支部书记。
结果1957年反右已经开始了,广安门外有个叫白纸坊,那个地方有一个印钞票的地方,对外讲叫印刷厂,实际上是印钞票的。彭真代表中央就在那个工厂礼堂召开北京各个大学的党支部书记、支部委员,一千多人,讲话。
那时候“章罗联盟”都已经被揪出来了,他讲什么呢?他说,“门外反右归反右,门内有意见照样提。就好像我们共产党员有什么意见还是照样提。我代表中央保证就是提错了,什么事也没有。”
我们一听这个话,回来就提吧。回来以后外交学院好几个语言的党支部书记、委员十几个人都在一起开座谈会,我就在这个会上发言了,《反对神话和特权》。
当然就是对着毛泽东同志了,接着新华社绝大部分还住在社里面,只有我们几个人住在外交学院,把我们召集回来和这几十个人一起又开座谈会,我又把这个意见重复一遍。
好,说是保证什么事也没有,马上在新华社内部报纸叫《前进报》,就把我攻击神话和特权登出来了,接着我就是右派,而且是新华社里面最大的右派。
别的右派虽然开除党籍了,还是六类处分,工资不降,有的稍微降了一两级叫五类处分,有的是撤去记者职务了,贬去职务了是三类处分降四级、五级吧。
我是二类处分,每个月工资从150多块变成28块生活费,这个时候才知道彭真是中央反右小组的副组长,邓小平是组长,这才知道上了当。
“体重由196斤降到82斤,我居然还能活着回来,死在北大荒的人多了。”
结果到了北大荒受死了罪。你们这里面问到大饥荒三年是怎么过的,苦不堪言呢。我就穿着一个裤衩,光着身子,鞋袜都不穿,196斤,降到最后穿着棉大衣、棉袄、棉裤、绒衣、绒裤,棉鞋、棉袜子等等,加在一起才92斤。如果我把这些服装粗算一下,就算10斤,我实际重量只有82斤,由196斤降到82斤,就去了一半多,我居然还能活着回来,死在北大荒的人多了。
我亲眼看到死去的有几十个,就是从北大荒回来在火车上坐在那里的,还死了一个。死了一个,火车长说,不能带进关内。但是我们要求要把他带回北京,他是 银行 的。
后来带了天津了,火车长又说,不能把死人带回北京。我们又把他从车上抬下来,就放在天津的一个地方,他的家属、子女到天津去把他接回来。
我1957年被打成右派,新华社发了两次消息,第二次发的比较长,有3000多字,说了我很多的问题。其中包括说我在越南对人家是大国主义的架势。
后来胡志明告诉我,胡志明都给北京来信了,为我鸣不平呢。说戴煌在国内怎么样,说我在越南怎么样。我声明没有那些事,胡志明。胡老同志对我是很心疼。
越南为纪念胡志明的105周岁诞辰,来北京拍了四个人。
所以1995年,我已经离休了5年了,越南为了纪念胡志明的105周岁诞辰,越南电影制片厂派了一个导演,带了七八个工作人员、摄影师到北京来拍与胡志明有关的人和事。
第一个拍的是当时担任总政治部主任的韦国清,因为在越南抗法战争的时候,他是中国顾问团的副团长兼军事顾问团的团长,和胡志明非常好。这个时候韦国清已经去见马克思了,人家越南的同志就拍他健在的老夫人,谈韦国清当年在越南的时候和胡志明的关系。
第二个呢,是陈赓大将。解放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啊,陈赓大将领着部队打到广西越南的边界线,受到越南胡志明、武元甲的邀请,陈赓带着部队打到越南去了。
广西边境向南越南的一个大城市叫谅山,解放了谅山,谅山以西的农村、县城打了很多个,消灭了很多法国军队。越南人民军在这个地区发展壮大,在这期间陈赓和胡志明他们也是非常要好。
这个时候人家来了,陈赓大将也不在了,也是和他老伴谈当年的情况。第三个,刘少奇,因为胡志明历次到中国来,和刘少奇也谈过很多话,也碰过好多杯。而且他当共和国主席的时候,有带着王光美到河内去,和胡志明也是非常友好,这个时候虽然 刘少奇已经在文化大革命里面被迫害死了,但是王光美还健在。人家就和王光美谈刘少奇当年和胡志明的友好关系。
第四个就是我这个小记者,呵呵,就在这个房子里面,把很多照片,我写的书、文章,人家拍。我谈我当年和胡志明的关系,当天晚上我就在我们原来食堂三楼上也办了两桌饭,招待这些越南同志,还有陪同他们一起来的广播电视部的一个女同志,带他们来的。还有当年陈赓大将身边的越南语的翻译,我又请了新华社的一些人,与越南有关系的人,1956年当过河内分社社长的王唯真,以及他的女儿,当时他的女儿很小,胡志明都抱过。
还有解力夫的女婿,当时是河内分社的首席记者,也把他们请来,挺好的,人家就没有再访问毛泽东的后代,这是为什么?值得思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