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甘肃贫困村:剩男“生米煮熟饭”逼表妹成婚
“《崖边报告》是一部优秀的农村民族志,作者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深入自己的家乡,一步一步为人们揭开理想失落、集体瓦解、阶级再造的年代中,农民和农民工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的真实情况。《崖边报告》的贡献在于指出中国必须调整发展模式,农民必须再走合作化道路,我们才能看到一丝的光明。”
这是远在香港的劳工研究学者潘毅对《崖边报告》的推荐语,两人之前素不相识,让作者阎海军颇为感念。
《崖边报告》书影
此书于近日出版,阎海军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电视台工作者,一个出身于甘肃崖边村的八零后,但经过贺雪峰、梁鸿等知名三农学者的推荐,《崖边报告》也得到了各主流媒体读书栏目的好评。继梁庄系列后,人们多久没看到这样扎根乡土的非虚构写作和鲜活的思考了?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阿列克谢耶维奇,也是对非虚构写作的嘉奖,令阎海军振奋。在此前澎湃新闻记者的采访中,阎海军说:“一直想问你,你是城里长大的,为什么会对农村的故事感兴趣?”他习惯性对读者群的兴趣缺乏信心。作为一个由乡村向城市迁徙并落脚城市的人,他身上承受着城市和乡村的剧烈撕扯力。
书中的崖边村,位于陇西黄土高原旱海的山湾里,在这个偏僻荒凉又闭塞的村子里,发生了许多真实而荒诞的故事,超出了城市的想象。
因为光棍问题和奢婚导致的乱伦,老人以绝食自杀解救贫困的家庭并被默许,阳光下,另一种生命状况和观念还在顽固地存留着,在西北的沙尘和粗粝的风中。阎海军引述他喜欢的作家张承志:这里的农民习惯沉默不语,保守秘密。但阎海军记述下来,翻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并生发出一系列关于三农和城镇化的思考。
记者来到崖边村,跟随阎海军一起探访那块中国最贫瘠的土地之一。
一路上是典型的黄土高原景观
“陇中苦甲天下”,崖边村是甘肃典型的广种薄收之地。一路上是典型的黄土高原景观。
“光秃秃的山峦,风气尘扬。这景致看久了眼睛也会生疼,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虑和迷惘。连绵起伏的山丘受雨水切割,沟壑纵横,每一座山包都有无数的山湾,每个山湾都养育着一个村庄。我的故乡——崖边就在整个旱海核心区域的一个山湾里。”这是阎海军在书中的描述。
阎海军父母的家中挂满了字画
令人惊讶的是,阎海军父母的家中挂满了字画。陇中地贫民穷,但崇文尚礼精神犹存,传统文化底蕴深厚,非常罕见。父亲是少有的在这个时代仍有“公心”的人,他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也成为《崖边报告》的主人公之一。
难以想象,共产主义这个蒙尘的词汇仍然遗存在阎海军和父亲的头脑中。一切就从共产主义和人民公社说起。
1956年至1958年,短短三年时间,崖边农民经历了初级农业合作化、高级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三个大变革。这些运动每一次都会触及每一个农民的切身利益,利益格局的每次变动都会震荡人心。
阎海军如此评论:“人民公社时代,崖边的政治是集权政治,政治管理着村民的一切生产、经济和生活活动。高度管理下,公意有余,‘个人’ 不足。改革开放以来的政治管理局面,由于村班子没有主导村庄管理的全部能力,致使村庄政治生活中公意严重缺失,个体过度自由散涣。”
尽管人民公社存在效率问题,且有饥荒死人之痛,但其时村庄组织力在村治方面的优势却仍然被一些农民怀念。
在他们看来,人民公社时代,村庄的基础设施(如修路、修水平梯田、解决饮水等)建设主要靠社员投工投劳来实现,当然国家也有相应的补助支持,但到了包产到户之后,村庄的基础设施建设基本停滞了,原来修建的基础设施也遭到了破坏。
在去崖边的路上,阎海军一路向我指出哪些是被自私的农民毁坏的林地。“那么细的树偷砍了能干嘛?无非做铁锹把子,或烧掉。”
如图中,村里的路已塌陷却并无人修。但比这更严重的是基层组织的瘫痪。
崖边村堪称乡村秩序裂变的一个标本,阎海军对此做了详尽的考察。
从前,乡村有维系社会和谐稳固的古老机制,也是农村公社共同体的遗产——“伙子里”。
改革开放后,基层政府弱化了对农村的管控,封建迷信也卷土重来,崖边的迷信活动从1990年开始愈演愈烈。借助封建迷信活动,村里大家族的强硬派为了开展族群斗争,发起了分“伙子里”,将外姓排挤出“伙子里”的运动。
早在改革开放前,崖边基层政权还会召集全部社员召开大会议政商事,但改革开放后,村级组织几乎成了“聋子的耳朵”,村民完全失去了组织约束,村里重大事项的决议只能在敬神或是村民婚丧嫁娶的聚众场合进行。
之后,居然是一场神灵附体的表演改变了分“伙子里”运动。一位反对的青年跳上供奉神灵的桌子,“时而口眼歪斜、时而念念有词,后来还表演了单腿立地,他的作为征服了众人”。
乡村治理中很多难以想象的闹剧。一位村民觊觎村主任之位已久,多次向乡政府申诉无果后,私自打开了村委会办公室,将办公室内办公设备用车拉到了自己家里,还在村委会院内拉了一坨屎,以泄愤怒。
阎海军对此感到非常沉痛:“基层建设是政权的根基。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这句话在中共党建工作中从中央到地方都会广泛引用。共产党从革命斗争到社会建设,胜利的源泉就来自基层组织。合作化解散、村集体瘫痪、村民失去组织,就会重新回到‘一盘散沙’的状态。”
“村中的核心地带有一个十字路口,所有的黄泥小屋都依着十字路口排列修建,所有的农路都循着十字路口扩散开来。十字路口是村庄开放的公共空间,类似于城市社区的广场。村庄的所有人都会在这里拉家常、谝闲传、论是非。这里是村庄交流信息、传递信息、获取信息的主场域。”
记者跟随阎海军来到这里,午后村庄安静得不真实,强烈的阳光投下契里柯油画般的阴影,柳树的阴影在大块大块的土墙上颤抖,这些阴影里藏着崖边的秘密,除了风没有任何声音。曾经发生的暴烈血案和戏剧性事件在此刻无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