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掏钱买买买 社工仍喊穷穷穷
患白血病社工李丹在医院等待输血,40多万元的医药费靠寻求社会捐助解决。记者莫伟浓 摄
●由政府购买社工服务的“广州模式”在全国先行先试
●实际运作中遭遇一些困境待解
文/广州日报 记者谭秋明
政府出资“买买买”,社工仍喊“穷穷穷”,市民街坊则慨叹“没什么特别感受”……从2008年起,广州市试行政府购买社工服务,连续7年投入11.11亿元。广州通过购买社工服务,特别是推广家庭综合服务中心(以下简称“家综”),促使社工队伍和社工服务机构快速发展,形成了“广州模式”。如今,“广州模式”正被珠三角、长三角等地多个城市争相学习。
作为先行先试者,“广州模式”历经数年试探,在取得一定成效的同时,开始遇到了准入、评估、提升服务质量等发展困境待破解。
连年投入亿元与国内城市相比是“大手笔”,与国际城市相比却是“小数目”。其实,大规模地购买家综服务,在业界、学界中一直存在争议。有意见认为,全面开花的家综服务有如撒胡椒面,普及得快,却似乎成效不明显。
社工故事
“中国最美社工”
科班出身 同学没几个当社工
2013年,广州星空社会工作发展中心社工林佳获评“中国最美社工”。1987年出生,不到30岁的他,从业4年,在广州社工界已是中流砥柱。
林佳读社工专业出身。在求职过程中,他不止一次犹豫该不该当社工,“当年的同学40多人,真去当社工的就几个,现在还当社工的估计没几个了。”来到广州,工作不好找,林佳投了几家社工机构,现在供职的星空社会工作发展中心招收了他,刚入职时月收入1600元,主要服务艾滋病及感染者。“肯定不敢跟家里说,也不敢跟朋友提起。”
每周, 林佳有专门的时间到市八人民医院和天河区、越秀区疾控开展服务。连林佳自己也没想到能一直坚持下来。如今,他是星空艾滋病项目的负责人,月薪涨到4000元,成了家,当了爸,妻子也是社工。采访中,他一直庆幸自己的坚守。
“现在薪酬还是偏低,社工身份的认知度还是不足。但世间没有不劳而获,更何况社工是新生行业,你要和她一起慢慢成长。”林佳说。 编个案
社工哭诉活在“说谎世界”
和林佳相比,燕真认为自己算是一个“逃兵”。辞职前,她是一家医养结合养老机构的专业社工,负责养老院养护专区的长者心理辅导工作。老人多由医院转至该区。燕真很受老人们欢迎。她也热情高涨地挖掘个案,筹备小组活动。
“马上要检查了,你拿不出(个案)也要拿!实在不行,翻翻报纸杂志,参考一下社会新闻。”机构负责人示意燕真,个案不足要赶紧“编”。为了保住饭碗,燕真交出了几个添油加醋的个案,负责人翻了翻,不耐烦地将个案册拍在桌上,厉声道:“你(的个案)就不能再激烈点吗?这样能体现你工作的重要意义吗?”
燕真开始参照社会新闻编造个案。她回忆称,“我写过与子女关系紧张的老人、与室友无法和睦相处的老人、怀念亡夫郁结不已的老人,还有意欲自杀的老人。但是,在我的病区里,根本没有这些个案。”应付过一次检查,很快又迎来下一次,“活在‘说谎的世界’里,良心不安。”她哭诉。
抢个案
患癌老人大呼:“别帮我了!”
“不要帮我了!谢谢你们的好意了!”82岁的梁伯最近查出了肝癌晚期,而且发生了转移,令他感受煎熬的除了病痛,还有同时而来的两份“关爱”。大约4个月前,百病缠身、与独子关系一直不和谐的梁伯同时被两个家综的社工“盯”上了。一边要帮他申请养老床位,一边要将他送进医院全面检查,两边都表示要帮他化解与独子之间的误会,让他们父子重归于好。
刚开始梁伯甚为感动,渐渐地他发现,两班“后生”原来针锋相对,“该听谁的呢?”梁伯的烦恼来了——一家知名机构的负责人讲述了这个“抢个案”的真实案例。他指出,两个家综的社工原本可以合作一起开展关爱梁伯的服务,但其中一方以“保密性”为由,不愿与另一方合作而引发矛盾。
这位负责人指出,社工承受着各种业务压力,首当其冲就是完成指定个案数。“没有的硬要完成指标,就要去抢。”记者了解到,梁伯目前已进入医院治疗,但谢绝了社工的继续跟进。
广州模式
每个街道一个“家综” 政府购买社工服务
上世纪90年代起:国内兴起向先进城市学习社会管理经验的风潮,广州率先学习并引入政府购买社工服务
2010年:广州确定学习新加坡,大规模建设家庭综合服务中心,并设定了至少每条街道建设一个家综的目标
怎么买?
服务全部招投标
从2008年起,广州市试行政府购买社工服务,2012年的投入首次突破亿元,投入资金达到2.95亿元。2013年投入增加到3.3亿元,购买了165项社工服务。这165项社工服务中,有153项是家庭综合服务中心项目,也就是与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的社区服务,投资金额达到3.06亿元,另有12个专项,投入金额1600万元。
无论是购买家综服务还是专项服务,全部通过招投标进行。机构中标承接家综服务,可获得3年200万元的购买资金。如中标专项服务,则视乎项目覆盖的服务人群、服务量、服务难度等定价,从几万元到几十万元,甚至上千万元。迄今为止,全市最贵的社工专项服务是“青年地带”服务边缘青少年,3年投入达到1650万元。
值得关注的是,在中国香港和新加坡,政府购买社工服务有专门的准入评估,但不是广州这样直接使用了市场化的招投标方式。有来自香港的社工专业人士认为:“社工是做人的工作,是为民服务,用商贸招投标方式购买社工服务,不妥!”
买什么?
153个家综中心
数十个专项服务
近几年,广州市开始探索“小政府,大社会”的社会管理转型,大力发展政府购买社工服务。而且连年追加投入,那么,到底都买了些什么社工服务呢?
主要分为两大板块:一是覆盖全市153个街镇的家庭综合服务中心的居家社工服务;二是关注专门群体的专项服务。
覆盖全市153个街镇的家庭综合服务中心的居家社工服务,以“3+2”模式运作,3项必备服务主要以社区老年人、青少年和家庭为主,2项个性化服务视乎社区特色由承接机构自主设计开展,如外来工集中的社区开展关爱外来工及其子女的服务等。
专项服务主要关注特殊边缘群体,到2013年,广州已有21个专项服务,如协助精神病人社区康复、刑释人员社区矫正、残障人士社区复健、外来人员融入社区及就业等。
买对了吗?
有人认为“没买对”
“当下的社工数量和素质并不能提供足够专业的服务。”
—— 省民政厅一前厅官
一位广东省民政厅前厅官不止一次在研讨活动中表示,大规模急速地开展购买家综服务存在一些问题,因为投资虽大,一时间能起到扶持社工机构发展的作用,但是当下的社工数量和素质并不能提供足够专业的服务,反倒是“拔苗助长”。
而“没买对”也是本报记者在社区采访听到较多的反馈。一些基层工作人员表示,每年数亿元的投入,市民却认为是撒盐入水,自己没尝到一点滋味。
至于社工机构,甚至是一直负责操持此事的民政部门,也正为“到底买得对不对”而陷入迷思,而这份迷思主要针对实际运行情况引发出的诸多问题而言。
运行之困
评标准入:
专家既当裁判又当选手?
日前,一宗关于萝岗区某街道家综的竞标纠纷引起了业界的关注。市民政局正在展开调查。
其实,早在试行之初就有人投诉称,有些购买社工服务的评标是一场“知根知底”的走过场游戏。“既当裁判又当选手这是无可辩驳的现实。”一位评标专家库的专家坦承,这个专家库初创时,由于广州社工人才紧缺,专家库的50多位专家主要由高校社工专业负责人、教师出任,而他们多数又是本土机构的发起人、理事、监事。“这就要看各位专家会不会主动回避。”
这位评标专家还指出:“机构和街道‘串通’的可能性更高。”刚开始参与评标时,很多社工机构连标书都不会做,但是他们会主动和作为招标方的街道搞好关系。“招标方会设定一些对机构有利的条件,为他们争取略高的分数。”
此外,个别招标项目可能由于地处边缘,例如要在萝岗、花都、从化等地开展服务,又或者服务难度大,如针对吸毒人群、刑释解教人员等,开标后没有足够数量的竞标机构前来应标。个别机构为获得政府购买,会请相熟机构前来“围标”。
评估失准:
5~6家评估机构标准不一
广州市规定承接政府购买社工服务的机构每年必须接受中期、末期两次评估。运行数年,对评估的诟病,也逐渐多了起来。
“我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应付评估之上了,还剩多少精力认真开展服务呢?”一些社工认为,“编个案”、“抢个案”很大程度由过于频繁的评估造成,“几乎是首尾相接,中期刚结束,末期马上就来了。”每次自评、接受中期评估、末期评估,机构都要准备大量的文书材料。
令社工机构倍感头痛的还有,各区的评估机构不同。目前,全市有5~6家评估机构负责对政府购买的社工服务进行评估,评估标准不统一。“我们在不同区承接了家综服务,有些区评估基本只看文书,有些区会来实地查验。”一位社工机构负责人称,在最近的末期评估中,评估专家组到现场查看了一下文书和环境后就离开了。
“评估标准不统一,没有达到预期成效,甚至伤害了一些机构和社工的积极性,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大问题。”广州市民政局有关负责人直面这一问题,称正在寻求解决办法。
冒险求生:
一个社工“掰开”几处用
“主任以能者多劳激励我,似乎不好拒绝。”一位从业近四年的一线社工吐槽,她服务的机构日前在佛山获得了一项政府购买服务,由于机构人手有限,负责人委以重任,周一到周五,她在广州一个家综开展日常服务,周六日则要到佛山去参与专项服务。“机构是一套人马,同时接跨城市的几个项目,把社工累得要死,却只给一份工资。”
该机构的负责人则表示,“这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她说,不断争取政府购买服务,几乎是社工机构维持和发展的唯一渠道,而且,社工行业才起步几年,薪酬偏低,留不住人,留得下来的都算是骨干了。其还称,过去一直靠“一套人马接多个项目”来维持,但现在广州行不通了。因为每一个项目的工作人员名单都要在社区服务网上公示,一个社工在两个项目中出现,机构就会被警告。
“很多城市购买服务还处于试探阶段,不敢投入太多,想给员工提薪比较难。”对于服务质量是否有保障,这位负责人语带无奈地说:“呵呵,我们就说是‘一分钱一分货’吧!”她期望社工与机构共度时艰,“周边城市都发展起来,行业就有起色了!”
社工群像
走一半留一半 部分因病致贫
社工是政府购买服务的实施者。社工的工作状态、生存状况决定着其所能提供的服务质量。而现实中社工不仅存在定位不清带来的身份尴尬,而且一些人陷入了低收入、低生活质量的困境。
定位不清:
社工成居委编外人员
目前,广州已经有150多个家综。然而,家综与街道、居委的关系似乎并不太明确。“我们当然是希望家综能够独立起来,开展专业服务。”市民政局负责人坦承,由于最初的定位不明晰,不少家综成了区、街“附属”“外援”,大量行政工作“倾倒”到社工身上。这恰恰是政府买了社工服务、而市民却无法切实享受专业服务的根源所在。
“你就忘掉自己的专业吧,不就是一份工作吗?”街道人员向社工小李交代任务时常常这样说。她被安排去做育龄妇女入户调查、去派发预防登革热单张、去宣讲垃圾分类办法,总之,是一些与社工专业几乎无关的工作。
缺乏认可:
“平民会所”少人捧场
由于定位不清,在市民心中,社工、义工和居委大妈几乎没有差别。至于什么情况下应该请社工帮忙,有什么问题应该交由社工处理,很多街坊没有清晰概念。日前,本报记者在几个知名社区对约300户居民展开调查,其中有288户居民表示没有接触过社区社工,而且不知道在社区的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社工。即使接触过社工的居民,也认为:“社工和义工不是一样的吗?都是帮忙组织社区活动的吧!”至于家综可以提供什么服务,有多达217户回答:“办暂住证、准生证的地方。”
该项调查样本虽小,但表明,经过连续六七年投入超过十亿元购买社工服务,其实市民“不买账”,最初想要打造由专业社工来负责运行的“平民会所”,市民鲜少捧场。
收入不高:
“限价”带来社工大量流失?
广州家综的一线社工,多数拿着三四千元的月薪。最近,重病社工李丹的求助引起广泛关注,在患病之前,她是一名家综社工,每月实收2000元。40多万元的医药费只能靠申请医疗救助、寻求社会捐助来解决。而在新加坡,一个入职两年的初级社工,年薪达到20万元新币(约合100万元人民币);在香港,一个新入职的社工最低月薪是1.6万港元(约合1.28万元人民币)。
在广州社区服务网上,各个机构公开的人员配置表中,有半数,甚至是三分之二被标注为“已离职”。以白云街家综于2014年11月14日更新的人员配置为例,承接机构自2012年2月中标,5月开展服务,至今已有7位持有社工师或助理社工师的社工辞职,相当于短短一年多,所有持证社工换了一次。
一家承接了数个家综的机构负责人指出,广州购买家综服务设定每3年一次,每次投入200万元,这200万元中限定60%用于用工成本,亦即120万元支付10名专业社工和10名其他人员3年的工资。“没有自主裁量,怎敢加薪?何况实在没有加薪的空间。”该负责人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