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宴厨师:用浓浓“乡味”凝聚人情
伍世烈正在做最拿手的姜汁煎蛋,他说别以为煎蛋容易,这么厚的蛋,火候轻了不熟,重了则焦。
↓前来帮忙的乡亲端着大木盘上菜。
傍晚,宴席正式开始,里外共33围,为庆祝村里一位老人家百岁大寿。
上午,村里的饭堂里,大家各司其职,开始准备宴席所需的材料,除了大厨伍世烈,其他人都是自发前来帮忙的乡亲.
香芋扣肉是村宴中最著名的菜式。
随着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的持续热播,许多与美食相关、一度淡出人们视野的传统行业重新引起各界关注,甚至名声大噪。其中包括因为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提速、现代餐饮业的蓬勃发展而日趋式微的村宴厨师。片中,香气四溢、肥而不腻的顺德村宴招牌菜“均安蒸猪”,以及带着全套炊具去乡间包办宴席的村宴厨师,都给许多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实,就在广州市郊,人们也能在不少红白喜事、节庆习俗的宴席上,目睹村宴主厨们忙碌的身影,品尝到他们精湛的手艺。67岁的伍世烈就是广州白云区江高镇南浦村的一名村宴厨师,拥有30年的从业经验。虽然当地已经建起了不少酒楼,可碰上喜事,不少村民依然愿意请他到村里一显身手,要的就是那种正宗的“老味道”。
今年端午节前夕,伍世烈还像往常一样忙碌。在蒸气弥漫的厨房里,他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他一只手挥舞着大勺,为汤头添加各种作料,一手比划指导帮工们该如何切菜,号令铿锵有力,恍如一个冲锋在前的将军。
对于伍世烈来说,村宴意味着要忙上一整天;而对于享用他手艺的村民来说,村宴不仅意味着大饱口福,更能让人体会到那浓缩在美食之中的、久违的醇厚人情。
普通人的24小时
1 远近闻名的 老师傅
早上6点,伍世烈习惯在这个时间起床。他像往常一样约了几个老友去附近茶楼喝茶、吃早点。吃得很简单,但“5块钱就有交易”,相对早点,伍世烈更喜欢的是和朋友们喝茶聊家常时的怡然自得。
不同的是,等喝过早茶,这天伍世烈还要去隔壁的沙龙村准备一场寿宴。
早在一周前,沙龙村的谭荣来到了伍世烈家。他的奶奶要过百岁大寿,几百号亲戚都会来,这在整个沙龙村都算一件大喜事。谭荣第一时间就想到找伍世烈来操办宴席,因为“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他是最有名的老师傅”。
伍世烈年轻时在村里的供销社卖杂货,业余时间喜欢研究做菜,他的手艺是一点、一点通过自学磨练出来的。
凭着兴趣和天赋,他入了行。村宴厨师靠的是名声,哪个师傅名气大,人们就争着请他下厨。伍世烈今年67岁,当了30年村宴厨师,早已远近闻名。“附近七八个村落我都走遍了,大家待我都很热情。” 伍世烈笑道。
要请到伍世烈并不容易,谭荣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接了10个单。农村开宴席,讲究“好日子”,他一个月只接3到4个单,“好日子”就被订完了。现在,要再预定“好日子”,得排到3个月之后。
伍世烈是谭荣的姑丈,但他和谭家很多亲戚一样,平时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伍世烈一口便答应了下来。他说,他想顺便去看看许久不见的亲戚们。
寿宴将在6月1日晚上举行,一共有33桌,宾客200多人。对于伍世烈来说,这并不算多,他做过最多的是近百桌的宴席。
按照往常的经验,伍世烈针对不同的宴席种类,设不同的菜谱。他飞快地跟谭荣报菜谱,没有照着纸念,而是张口就来。订好菜单,伍世烈估算出食材的分量,自己选好调味品,再让谭荣回去筹备,而他本人则在当天准时前往就行了。
当天早上9点,伍世烈骑着摩托车出发了。摩托车上还带着他的看家宝贝——5件超大的厨具,一个铲子都是平常的3倍大。
寿宴的举办地在沙龙村庄南经济社食堂,距离并不远,骑摩托仅需一刻钟。食堂是沙龙村固定举办村宴的地方,食堂门口还贴着上次举办婚宴的喜联。食堂有两层,宴会在一楼和食堂外面的空地举办。一楼的左侧摆放了20多张木质八仙桌,一张桌子上用红色的托盘放着烤得金黄的大块猪里脊。“我们这里没有烤乳猪,就用这个代替,祭祀神明。”谭家一位老人家讲。
食堂一楼的右侧则是厨房。厨房大约40平方米,灶台最里边还有一个油灯,那里供奉着灶王爷。
等伍世烈到的时候,谭家的五六个亲戚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了,一伙人热情地将伍世烈从摩托车上接了下来,递上香烟。几个人点着烟,闲聊了一会儿。
喝了一大碗红茶,伍世烈就进了厨房。没有高耸的帽子和白色整饬的服装,伍世烈穿着日常短袖和长裤,戴上胶质围裙和手套,脚穿长筒靴,肩上搭一条主家准备的红色毛巾,这就是村宴厨师的标准着装。
穿戴完毕,一场村宴菜肴制作就要正式开始。
2 厨房里的阵地战
老抽、鲍鱼汁、南乳、八角、糖醋……当天村宴的食材装满了5个直径1米的大桶与铁盆,各类调味品则直接占满了约2米宽的台子。伍世烈点了下食材,拿出自己的烹饪工具,一边清洗工具,一边吩咐谭家的亲戚和帮工准备厨具、清洗食材和生火。“先把姜切成姜末,把香芋切成片……”一进厨房,伍世烈如同一个跨上战马的将军,不停地指挥着帮工干起活来,节奏一下变紧凑起来。
“师傅来喝口茶,抽根烟吧。”有人送来热茶和烟,伍世烈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转过头笑着接过一碗热茶。伍世烈的远房舅子搬过一条木凳,把伍世烈拉过来坐下,休息片刻。
厨房的帮工们,洗菜的人,切菜的人,都是亲戚,大家平日少有时间相聚。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一边干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聊着家常。
坐了一会儿,伍师傅便坐不住了。“这个不是这样切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给人示范。他胡乱喝一口茶,就又拿起锅铲忙了起来。
伍世烈喜欢和帮工的亲戚聊些家长里短,他喜欢这个氛围。“在厨房,和大伙一块聊,我干得非常开心。”
锅里煮着肉,时不时会有一个人跑过来带着乡音问:“加不加水?”由于厨房很吵,伍世烈也提高嗓门答道:“加!”问话的人则赶紧跑到锅旁,拧开水龙头,往锅里加水。伍世烈瞟了一眼后,再指着另一个帮手,吩咐说:“把肉拿过来!”俨然如同一场阵地战的指挥官。
做菜途中,帮工可以相互轮流休息,而伍师傅却不得离开“火线”半步。一个小时在烟雾和热气的升腾之中过去了,伍世烈用铁钩钩起焖煮许久的肉块,放进冷水中“过冷河”。
虽然厨房开了6个大窗,屋顶开了4盏吊扇,但广州的夏天仍是十分酷热。厨房更是热火朝天,不到两个小时,伍世烈已是汗流浃背。“胖子是做不得这行的,太热了。夏天尤其难受,汗水浸得眼睛发涩、发痛。”
11点半,忙碌了一早上的同时,伍世烈还要给所有人准备午饭。午饭很简单,就是圆仔粥。圆仔粥易于消化,同时寓意团团圆圆。而圆仔不同的形状又有各自不同的寓意,伍世烈把圆仔做得很长,寓意长寿。
正午12点,热腾腾的圆仔粥用铁制大桶装好,被端进食堂。宾客早已入座,大家说说笑笑,陆续用碗盛出圆仔。一位老人端过一碗圆仔粥,放到了食堂门后的门官神位上,烧了几张黄纸,“也让神仙吃一点嘛”。
这天中午,忙了半天的伍世烈却没有吃饭,他坐在木凳上,一口又一口地用大碗喝茶。他说:“当厨师的是闻菜香闻饱的,有口茶喝就是最好的了。”
3 30年没变过的“老味道”
这次的寿宴,共有十菜一汤。在村宴里,很多菜也别有一番寓意。比如腰果肉丁,寓意家族添丁,蘑菇生菜寓意生财,虾仁粉丝寓意长久。
每个村宴厨师都有一个压轴的拿手菜,伍世烈的拿手菜是香芋扣肉。谭荣说:“在我们这里举办村宴,扣肉都是必不可少的。伍师傅的香芋扣肉最出名了,很多人请他都是冲他这道菜来的。”
吃午饭的时候,伍世烈已经开始煮五花肉,每一块都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在一米多宽的大锅里翻煮着。煮开的水冒着泡咕咕作响,大电扇不断地发出嘈杂的声音,打下手的男人们正在剁着生姜,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厨房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煮好的五花肉被捞起来放入冷水过凉,捞出后再淋上酱油,放在一边晾着。
等到下午1点多,阳光越发地猛烈,树上的蝉也跟着聒噪起来。谭家的亲戚纷纷回到屋里去休息。有的人在食堂里找几个木凳子一拼,呼呼大睡,帮工也又换了一批。而伍世烈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虽然说有人帮手,但是一场村宴的味道归根到底是由他决定的。
他开始着手给香芋扣肉准备酱汁。他找来一个大铁桶,把各种调味料倒在一起,使劲搅拌,酱汁的颜色变成了深褐色,这个就是香芋扣肉的“秘密武器”。
每次调制酱汁,各种配料的用量并没有固定的比例,伍世烈都是凭借着感觉和30多年的经验现场调制。凭借酱汁的颜色,他就能够判断酱汁的味道是否合适。
至于这道菜大受欢迎的原因,他说:“我30年前就是这么做的,这么多年一直按照老方法来做。他们估计喜欢的是这个30年没变过的味道吧。”
帮工们把炸得金黄的五花肉切成薄片,再把香芋切成同样的厚度。然后,一片五花肉加一片香芋,紧贴着放进了瓦钵里。
装好的瓦钵叠在3层小推车上,足足有半米高。在伍世烈的监督下,帮工们把瓦钵装进了放在大锅上的蒸笼里,再把刚调好的酱汁,一勺一勺地往瓦钵里倒,直到酱汁溢满了整个瓦钵。最后,盖上笼盖开蒸,这道菜要蒸够2个小时。
蒸菜往往都是村宴的主角,“蒸”在古代汉语里还有“祭祀”的含义。与此同时,谭家人过来把厨房里的天官神位和灶王爷的神位点上香火。伍世烈则动手调制其他菜式的味道,无一例外,这些菜都是30年不变的“老味道”。
整个下午,伍世烈都在一刻不停地工作。帮工们也沉默下来,各干各的活儿,厨房一下子变得安静又紧张。
到了下午4点半,宾客们开始陆陆续续到场,食堂里的桌子上也开始铺上浅红色的塑料纸。伍世烈让人把蒸笼打开一点,散散热。
所有的菜肴现在味道都已经调好,帮工换成了第三批。他们紧张地忙着最后的工作,摆好盘,宴席就要开始了。
4 “这一行太辛苦啦!”
晚上6点,开席的时间到了,宾客已经全部入座。院子里“啪”的一声,188响的鞭炮开始欢腾地响起来。
看完放鞭炮,伍世烈转头又进了厨房,他还不能休息,还要指挥大家端菜。33盘鸳鸯鸡满满当当地放在4张八仙桌上,显得格外诱人。
压轴的香芋扣肉还差最后一道工序。揭开蒸笼盖,瓦钵还很烫,伍世烈用手在水里沾一沾,快速地把瓦钵从蒸笼里拿出来。他把油黄的香芋和肉扣在盘子上,撒上一把翠绿的香菜,再添上一勺酱汁,这道菜才算真正大功告成。示范之后,伍世烈赶紧又去教其他人装盘。
此时,寿宴已经开始,人们觥筹交错,侃侃而谈。老寿星坐在最前面的一桌,由几个亲戚照料。这是五世同堂的大宴席,很多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谭荣很开心,他说,有的亲戚已经10年都没有见过了。
当天,附近几家饭店也在承办宴席。随着农村剩余劳动力越来越多地转向城市务工,村子里的年轻人也纷纷舍弃村中祠堂的村宴,选择在饭店办席。
不过,谭家的嫁娶喜宴仍然坚持在村中举办。谭荣觉得,在饭店办席不如村宴热闹和有人情味,村宴主要由近亲成员操办,至少要花上一天。一起切菜、洗菜,这使得亲戚们有更多时间相处。他们的孩子也有机会可以一起玩耍。而在酒店的话,“吃完饭人就散了”。
伍世烈并没觉得订单变少了。他说:“食材升级了,比以前吃得好了,但那股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味道还在。”
当所有的菜都上完之后,他才入席吃饭。吃完饭,200多人一起拍了一张全家福。
不时有人过来找伍世烈聊天,称赞他的厨艺。尽管很多人想向他拜师学艺,他都拒绝了。他伸出脱了皮的手掌说:“这一行太辛苦啦!”他还记得,有一年岁末,给一个工厂做过年的宴席时,用的是煤气炉,一时打不着火。于是,他把脸凑近了打火,结果火苗突然窜起,将他的脸当场烧伤,起了水泡,他还是忍着痛将菜做完。接下来的半个月,为了防止伤口被冻伤,他每天出门都得带头盔。
伍世烈打算再干两三年就不干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子女都已独立,他还得自己干活养活老俩口。伍世烈家里还种了一亩地的庄稼,不做村宴的时候,他就一早出门去卖菜。
过了一会儿,伍世烈回到厨房,开始收拾厨具。辛苦了一整天,他一桌只收了10元钱,酬劳总共只有300多元钱。这个价格是他给亲戚的优惠价,但事实上,他给别人做村宴,一桌也就收12元人工费。
收拾妥当,已是夜深。伍世烈带着厨具、骑着摩托车回家。不一会儿,厨具发出的“哐当”、“哐当”的碰撞声,连同他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村子远处的夜色里。(胥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