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版权丢失,乐视体育要出局了
后续资金缺乏瓦解了乐视体育最为核心的版权壁垒,但运营能力不足才是乐视体育这类公司面临的更为长远的问题。
3月6日,乐视体育开了一次全员会。
在位于电通创意中心的乐视体育演播厅内,面对着几百名乐视体育员工,乐视体育CEO雷振剑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了下来,“很抱歉让大家承受了压力与质疑,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开会的原因在于,此前两周,乐视体育相继失去了亚足联赛事与中超版权,乐视体育总裁张志勇与首席运营官于航先后递交辞呈,这家公司曾经构筑的版权壁垒瞬间崩塌。
可以说,乐视体育正面临着创办以来最大的危机,它也正在为它曾经的“蒙眼狂奔”付出代价。
“我一直不相信他们放弃亚冠,”接手乐视放弃的亚足联版权的体奥动力董事长李义东向《第一财经周刊》感叹,“乐视不至于这点钱都凑不出,但真的就没有凑出。”
体奥动力拥有中超与中国队的版权,这是中国体育市场里最有价值的体育资源,乐视体育曾与其在2016年2月签订2年27亿元的中超转播合同,随后还完成了相互入股。
2016年4月,乐视体育完成B轮80亿元融资,估值215亿元,体奥动力正是在此时成为乐视体育股东。“体奥只是象征性地投了点。”李义东介绍,投资金额在2亿元。
虽然既是乐视体育的合作方又是股东,李义东去年过得并不踏实。在签订中超合同之后,乐视体育的资金就开始拖欠。体奥动力与乐视体育签订的合同中,每赛季版权费用分3期付款,“每一期都有拖欠,最长一期拖欠3个月。”
不仅是体奥动力,其他版权方同样遇到了类似情况。一位乐视体育版权部离职员工向《第一财经周刊》表示,自从2016年8月后,他的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处理版权危机,“别人催得紧了,就吐一点出来,能拖就拖。”
乐视体育这样的行为也引起了亚足联版权代理公司拉加代尔集团的注意,去年10月,拉加代尔集团非正式地询问李义东,“如果乐视丢了你们要不要?”
李义东当时并没有多想,他一直认为乐视体育会把钱付上。直到2017年1月,拉加代尔集团与体奥动力之间开始有了务实的沟通。当时拉加代尔集团给了乐视体育一个月的缓冲期,但是这一个月里,资金依然没有到账。
违约中止函在2月23日乐视体育首轮亚冠播完之后由亚足联发出,然而乐视体育并没有对此公开发布任何消息,反而宣传亚冠首轮新增会员收入突破750万元,乐视体育页面的会员付费业务在随后几天里依然含有亚冠权益,并仍在销售,直到2月28日才正式公布版权合作终止。
在这一个多月里,李义东开始与包括苏宁体育在内的播出平台沟通。李义东问他们“咬不咬”,收到的回复是“咬!”
一个“咬”字就像是一场厮杀与围剿,谁先犯错,谁就容易倒下,显然率先犯错的是乐视体育。“低级错误。”这是李义东对乐视体育在这场厮杀中的评价,“不敢想象他们会丢。”
要知道,亚足联版权是在乐视体育平台独家播出,这是壁垒最高,最容易带动付费的产品。除此之外,不论是中超还是英超都不具备这样的壁垒优势。
“既震惊也能理解。”乐视赛事运营中心前员工刘飞说,乐视体育之前的表现已经有这样的迹象了,但是就这样失去亚冠还是有些想不到。
乐视体育多少带着些侥幸心理,在F1、ATP以及英超版权上,几乎都在掐停信号的一刻才把拖欠资金补齐,但这一次,亚足联版权方显然更为主动。
“拉加代尔的心态与我们一样,每次都拖拖拉拉,难道每个赛季都处在风雨飘摇的状态里吗?”李义东说,中超选择新的合作对象同样有这样的考虑。
乐视体育至今并没有对2017赛季中超转播作出过明确说明,但按照与体奥动力的合同规定,3月2日乐视体育已构成事实上的违约。
其实,在此之前,乐视体育“不拿中超”的信号已经显现。在融创中国入股乐视成为第二大股东之后,融创中国董事长孙宏斌在一次针对投资者的电话会议上表示,“乐视体育今年就不用买中超了,中超十几个亿我觉得没有意义。”
而体奥动力也早已觉察出异样,事实上,从签约开始,双方的关系就不像外界看起来那样紧密。在2016年乐视体育拿下中超版权的发布会上,李义东引用了北岛的一句诗:在江河冻结的地方,道路开始流动。
如今,道路偏转了。“我的讲话很短,”李义东回忆说,“当时也不知道他们能撑多久。”实际上,乐视体育并不是体奥动力的最优选择,它更像是一个计划外的合作,这关系到体奥动力股东华人文化与腾讯、阿里巴巴之间的关系,“现实情况把结果推到了这一步。”
在中超版权签约后不久,苏宁集团高层邀请李义东去看江苏苏宁的亚冠比赛,这位高层明确告诉李义东,“中超我们也要。”李义东心里也有底了,“我知道他们会接。”
中超可以说是中国体育产业里最具标杆与商业价值的产品,乐视体育自身并不想放弃,不管是刘建宏还是雷振剑都希望可以继续履约,“问题出在集团层面。”
乐视体育一直作为乐视集团下的子生态存在,但是与乐视其他子生态一样,上市公司与非上市公司部分的边界模糊不清。以孙宏斌谈乐视体育为例,他入股的只是上市公司乐视网,与乐视体育并不相关。从逻辑上讲,孙宏斌并没有资格参与乐视体育的业务。
但是,这就是乐视体育的现实困境,从乐视体育诞生之初就强烈依靠背后乐视集团的供血。乐视体育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从融资开始就如此。
一位看过乐视体育融资文件的投资人告诉《第一财经周刊》,乐视体育的融资都作出了上市承诺,同时,如果未能上市,投资方有权要求大股东以一定的价格回购股权。
“看起来像是股权融资形式,但实际上是贾跃亭个人的信用贷款。”上述投资人说,这样的融资形式最受第三方理财机构欢迎,所以会有大量的理财产品被卖出。
在他看来,乐视体育并没有多少核心业务,版权变现需要极强运营能力,乐视体育并不具备。但是凭借当时的体育投资热潮与版权积累,乐视体育在不到一年时间里估值增长近10倍。
然而,80亿元的融资并没有完全用到后来的业务中。孙宏斌在那次电话会议中明确表示,80亿元的融资中有30亿用在了别的地方。贾跃亭的说法则是,体育融资完成之后把早期从控股借走的款项还上。
“用体育融完资,很快就挪走了。”一位乐视体育股东告诉《第一财经周刊》,只给乐视体育留了很少一部分资金。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刚刚完成融资之后,乐视体育就在版权支付上接连出现捉襟见肘的情况。一个可以确认的事实是,乐视体育的80亿元融资并没有完全用于后续业务中。“如果资金在,他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上述股东说。
对照乐视体育两轮融资与购买版权情况,《第一财经周刊》发现,在A轮8亿元融资后,乐视体育拿下英超在香港地区的独家权益,金额接近4亿美元,且需要建立银行担保,这意味着仅凭乐视体育自身的融资能力并不能完全支付版权费用。这是每一个乐视子生态的宿命,控制它的还是乐视集团。
当乐视的资金整体出现状况时,乐视体育不可避免受到牵连。在贾跃亭发布内部反思信后一个月,乐视体育同样发布了自己的内部公开信。
乐视体育重新划分了内部架构,成立新媒体及线上事业群、线下商业事业群和体育消费业务事业群,将之前的赛事运营、内容媒体平台、智能化(体育场馆、硬件)以及增值服务等四大版权重新划分,其中增值服务归于新媒体及线上事业群,智能化归于体育消费业务事业群,四大业务中的两项被收缩。
乐视体育早期中层员工王勇告诉《第一财经周刊》,乐视体育内部没有把自己单纯定义为体育媒体平台。在2015年期间,乐视员工在开会时都会尽量少谈媒体属性。作为一家互联网体育公司,乐视体育认为应该更多与智能化、技术等因素关联。
即便是互联网体育公司也依然要回到体育产业本身的逻辑上。体育并不像其他互联网一样可以高速成长,而是一个需要时间养成的产业。
在一个需要马拉松式长跑的行业里狂奔,得到的后果很可能是猝死。负责赛事运营的邱志伟与刘志杰在2016年上半年相继离职,而在智能化业务上,尽管有乐视自行车产品,但是销量并不理想。“除了乐体员工,我在街上还没有看到过谁骑乐视的自行车。”王勇说。
多位离职员工都表示,入职之前的设想与实际入职后情况会出现很大的落差。“很多东西只停留在设计层面。”刘勇举例,在他任职时,电商业务已经谈论了很久,可直到现在也没有多少产品售卖。
这也是高管们遇到的问题,除了邱志伟与刘志杰,乐视体育总编辑敖铭在任职半年后离开,总裁张志勇同样在半年内选择离开。
“就像是一个黑洞。”王勇形容这个现象时说,“很多高管来了不是不想做,而是完全开展不下去。”他离职以后偶尔也会与乐视体育员工聚聚,最近一段时间听到的更多的是他们的反思与梳理,“如果乐视依然有钱,这些问题是会被掩盖的。”
粗放,是离职员工的另一个明显感觉。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这家2014年就拆分出来的公司直到一年后才建立了自己的人事与财务部门,在此之前,都由乐视集团管理。
新的架构调整某种程度上是对原来业务模型的否定,然而原来的四大业务支撑了乐视体育超过200亿元的估值,雷振剑曾反复说明的一点:乐视体育的目标不止ESPN。
现在看来,乐视体育务实的目标也许是先成为ESPN。从整体业务上,乐视体育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媒体板块,而这一板块的负责人刘建宏已升任联席总裁,负责版权的于航从副总裁一路晋升为首席运营官后离职。
“实际上,乐视体育还是在做简单粗暴的购买行为。”王勇说。可以说,版权是媒体平台最重要的壁垒,然而资金一旦出现问题,壁垒也会荡然无存。
回顾乐视体育从完成A轮融资至今,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便是2016年7月原定在鸟巢举办的国际冠军杯比赛取消,从那之后,坏消息开始接连不断。
“鸟巢是分水岭,从那之后不管是对投资者还是协同合作单位都是一个重创。”乐视体育离职员工李正告诉《第一财经周刊》。
国际冠军杯比赛之后,赛事运营中心总经理刘世杰便选择了离职,乐视体育赛事运营部门也有多位员工离职,刘飞是当时赛事运营中心的员工,他也见证了赛事运营部门的起落。
2015年年初,刘飞入职乐视体育赛事运营部门,当时只有不到10人,到四五月时已经有四五十人,相当于乐视体育为了国际冠军杯比赛临时搭建了团队。据刘飞介绍,整个2015年,除了国际冠军杯,赛事运营部门还做了路跑等项目,基本处于稍稍亏损状态。
到了2016年,随着鸟巢国际冠军杯比赛的取消,整个团队就散了。“当时再去提新的赛事已经很难推动了。”刘飞预感到这是公司战略层面的变化,很快就转岗到其他部门。
几乎同时,李正所在的版权事业部也遇到了问题,在他手上需要后期维护与管理的版权多达五六十项,“很多版权签约的权益并不清晰,比较乱。”
在版权数量繁杂的同时,乐视体育内部并没有划定优先级,这让李正有些无从下手。“为什么不把优质版权资源先做起来?”这是李正在乐视体育工作半年时间一直的疑问。
而他选择离开乐视体育的原因也是乐视体育的版权费用拖欠,“体育圈就这么大,大家都彼此熟悉”,这样的拖欠行为已经影响到个人诚信。李正之前供职的体育媒体几乎没有存在拖欠费用的问题,这并非是一个行业的正常现象,但在乐视却成了常态。
雷振剑在全员会上表示,暂时失去版权可以去做更精细化的运营。但也许他也知道,失去头部版权,意味着失去了几年的机会,乐视体育已经不在牌桌上了。
乐视体育CEO雷振剑在全员会上称,暂时失去版权可以去做更精细化的运营。但失去头部版权后,乐视体育已经无法成为主要玩家了。
李义东透露,与苏宁体育的合作将是长期合作,此外,华人文化与苏宁体育正在洽谈股份转让事宜。这意味着,亚足联此后3年的赛事版权、未来4年的中超版权、截至2019/20赛季的西甲版权,都将集中在苏宁体育播出,此外,还包括2019/20至2021/22赛季的英超版权。
在李义东看来,只有头部资源可以让一家体育媒体平台迅速建立护城河,但同时也需要承受前期的亏损,“没有钱很难玩。”
体育与苏宁体育几乎拿下了这一阶段中国市场的所有头部版权,腾讯主攻篮球,而苏宁包揽足球,体育媒体市场的双平台已慢慢显现。拥有头部版权的平台也更有议价能力,版权方在看中版权费用的同时也在意播出平台对赛事的传播,留给乐视体育的机会也许只有今年竞标的CBA了。
在中国,ESPN是所有新体育媒体平台的目标,也是最容易展现给投资人的故事。然而,中国体育媒体平台一直由免费的电视机构承担,想要建立一套新秩序并不容易。
摆在它们面前最重要的一座大山便是CCTV 5。乐视体育联席总裁刘建宏在去年年底由乐视主办的体育论坛上曾公开表示:“我们将版权抬到了天价,那么商品就应该符合商业逻辑。我认为,不应该有那么多电视台免费播出中超,这是对中超商业价值最大的伤害。”
这被外界解读为对体奥动力的施压,李义东承认,这是长期转播格局造成的现状,改变需要时间。以中超为例,因为历史原因,中超比赛在甘肃卫视与青海卫视都会播出,本赛季实现付费播出的可能性并不高。
但是在下赛季,完全拥有中超版权的体奥动力将重新调整播出策略,并配合新媒体平台推行付费,“合同中规定地方体育频道要播出,但并没有说直播。”一个设想中的办法是:地方体育频道在上半场结束时播出,新媒体与地方体育台形成差异化服务。
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是,虽然乐视体育与拉加代尔签订的是全媒体独家版权,但是其中依然存在着央视体育频道播出的条款,在实际播出中,乐视体育为了推行付费业务并没有给央视播出,合同终止的原因一定程度上也与此相关。
“我们也一样,”李义东说,“这很奇怪,版权方既问我按照市场价格要钱,又要保证在免费平台上曝光。”这相当于一个死局,央视凭借自身优势低价播出,而新媒体平台以高价播出。
体育媒体版权市场在中国并非是一个完全商业化的市场,乐视体育率先破了局,但结果摔得很惨。
乐视体育从去年就推出了590元年费会员,号称仅足球就可以收看50多项赛事,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这些比赛对于用户来说吸引力并不强,这是中国体育消费市场环境所决定的。以英超为例,这项在中国最受球迷欢迎的体育赛事,其一年付费人数只有103万,这还包括购买单场次的用户。
这就是视频行业发生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路在哪里,但是所有人也需要承受到达前无尽的黑暗。不能承受高竞价与亏损,只能被新人赶下牌桌。
接受《第一财经周刊》采访的多位离职员工表示,乐视体育给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提供了最好的平台,这是在传统体育媒体所不能接触的资源。
商业世界是残酷又公平的,如果一家公司没有足够的资金,又没有可持续的商业模式,只能离开这个行业的中心。
在那天的全员会上,乐视体育副董事长马国力同样在场,这位曾担任央视体育中心主任的行业大佬对下面的年轻员工表示,中国一定会出现新的体育媒体平台,他依然看好乐视体育。
新的体育媒体平台会出现,但是不是乐视体育呢?至少现在看来还不是。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刘飞、王勇、李正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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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