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中的海外赤子:南侨机工用生命打通抗战输血线
南侨机工合影。 刘道南 供图
南侨机工和他们驾驶的道奇卡车。资料图片
南侨机工纪念章。刘道南 供图
滇缅公路延伸线——一段被称作“24道拐”的崎岖山路,曾是南侨机工最难闯的死亡弯道。刘道南 供图
黄铁魂。庄楚锐 摄
张伟民。南方日报记者 郭智军 摄
2015年6月,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广东义山,记者终于见到心中驰念已久的“华侨机工回国抗战殉难纪念碑”。这块由马来西亚雪兰莪华侨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于1947年竖立的碑石,与中国云南省昆明西山森林公园内耸立的“南洋华侨机工抗日纪念碑”相隔千山万水,遥遥相望。
虽然离繁华的都市不远,但纪念碑所屹立的这片土地却非常肃静。在红色地面和绿色树林的映衬下,白色的碑塔格外醒目。在这里,每年都有来自全球各地的人们祭奠为国抗战牺牲的侨胞先辈。
南侨机工,抗战史上一个光荣群体的名字。1939年,3193名侨居南洋的年轻汽车驾驶员和技术工人,毅然抛弃优裕的生活,用生命和血汗在滇缅公路上打通了一条“抗战输血线”,运送抗战壮士及45万吨国际援华物资。其中超过1/3的人,因枪林弹雨、悬崖险路或各种疾病,永远地倒在了这条路上。
70多年沧海桑田,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均年事已高。据记者最新统计,目前全球健在的南侨机工仅存12人。我们怀着崇敬之心寻访幸存者,梳理历史中的这段烽火岁月。
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滇缅公路遇难
“中国有千百条公路,数不清的桥梁,然而没有哪一条像滇缅公路,也没有一座像惠通桥那样可以载入史册。”这是中国著名作家萧乾的评价。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历史之所以记得惠通桥,是因为那些曾经千万次跨越惠通桥的人——南侨机工。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1938年10月,广州失守。此后,敌人封锁了上海,河内昆明铁路也被截断。至1939年,日寇全面封锁了中国海上交通,企图将中国困成“孤岛”。而由中国军民紧急抢修出来的滇缅公路,就成为唯一连接外部的运输大动脉。处于战争物质严重“缺血”状态中的中国,急需大批熟练司机和机修工,来运送国际援助的物资。
1939年2月7日,著名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领导的南侨总会发出《征募汽车修机驶机人员回国》通告,号召南洋华人子弟回中国,担负起滇缅公路的抗战运输任务。随后,从南洋各地汇集到新加坡的机工3193人,放弃收入稳定的工作或富足的家庭生活,在同年分9批赶赴云南。
滇缅公路由云南昆明至缅甸腊戍,全长1146公里,沿途除了随时被敌机轰炸的危险外,还有三道夺命的难关。老机工告诉我们:首先是疟疾关,倘若染上则一病就是一年半载,行车途中病发那是痛苦难忍;其次是险路关,沿途山高坡陡,悬崖峭壁,驾车稍有不慎就会翻车甚至坠崖;再就是雨季关,终日暴雨令山路险上加险,在这种条件下行车,几乎每天都有人遇难。
但机工们为了维护这条抗日救国运输线,无人临阵退缩,其中上千位华侨机工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在昆明到重庆有一段滇缅公路延伸线——在贵州晴隆一段被称作“24道拐”的崎岖山路,呈“S”型的急剧拐弯一个连一个,那曾是机工们最难闯的一关。
机工罗开瑚曾告诉记者,当时的公路状况很差,140公里要跑3天,还有人连车带人翻到山沟牺牲了。据记载,1939年4月—7月,机工们就发生车祸24起。
1941年,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南侨机工杨维铨刚好经过,见状立即停车救助。他十分意外地发现,受伤司机竟然是个女扮男装的青年女子。
这个女司机就是机工中唯一的女性——李月美。在长达2年的时间里,一个弱女子在危险又劳苦的一线运输部队里支撑下来,并且不被发觉,堪称是现代花木兰。
南方日报记者曾在马来西亚砂捞越采访1919年出生的李亚留。对于这位机工来说,至今印象最深的还是滇缅公路的十曲八弯,他曾亲眼看到队友的车滚下悬崖。那些日子里,他常常独自出发执行任务,不知道走了多久和多远,只是拼命往前赶,直到天黑看不清路才歇息。
路上的危险如影随形,李亚留有时夜里经过森林时,会有狼群围上来。他于是启动汽车,用车灯和马达声吓跑狼群。1941年元旦那天,李亚留与3名队友正准备吃饭,突然传来日本战机轰炸的声音,紧接着“轰隆”一声,炸弹就在他们身边爆炸。
滇缅公路上的咽喉工程功果桥和惠通桥,曾多次遭遇日军轰炸,但南侨机工用聪明与勇敢去克服困难,确保抗战物资运输道路保持畅通。机工王亚六就有这样亲身的经历。他第一个开车通过机工们用空汽油桶搭起的浮桥,当时他心里对这桥能否承受得住满载物资的汽车完全没有把握,“那真是用命来博啊。”他回忆说。
新加坡二战历史研究会理事邹璐在赴云南一带采访时发现,牺牲的机工坟墓都是朝着南洋方向,永远遥望亲人。
舍弃优裕生活毅然回国抗战
在滇缅公路上,南侨机工们将所有的热情投入到艰难的工作中,为抗日战争作出了卓越贡献。
1939年至1942年,他们与中国国内培养的机工一起,运送了10万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在物质运送方面,他们更是主力。据《中华民国统计提纲》记载:滇缅公路在这3年中,共运输物资45.2万吨,而当时所有的国际援助约50多万吨,这意味着九成以上物资都由南侨机工运到中国。
在到达中国参加抗战之前,因为身怀开车或机修技术,南侨机工在侨居国的生活和工作大多较为优越,收入颇丰。如被编入第二批启程回国的“新加坡机器工程回国服务团”的王文松,在新加坡是卓有声望的高级工程师。机工张文祥原来在南洋月薪相当于1040元国币,回中国后拿的是140元补贴。而绝大多数机工的每月补贴只有36元国币。
记者查阅资料和采访机工本人之中,所见的都是感人肺腑的故事。
潮州籍南侨机工张智源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夫人杨应吟是广东潮州一个显赫世家的独女,正直、能干的张智源被家族视为未来掌管事业的继承人。1939年,张智源在新加坡接掌杨家在南洋的庞大产业。
然而,他被南侨机工的招募宣传深深吸引,并为之热血沸腾,义无反顾地抛下杨家百万家财,参加了南侨机工。张智源在潮州的父亲闻讯又担心又生气,不久后病危。大哥托人带信给张智源,希望他去见父亲最后一面。远在昆明的张智源收到信件,但同时又接到要赶往缅甸执行任务的命令。是回乡见一见弥留之际的父亲,还是继续完成任务?张智源选择了后者。不久,老父带着对滇缅公路上儿子的牵挂离世。
祖籍潮安的马来西亚古晋华人许海星,曾是翩翩少年,会开车、爱拍照,有一份收入不错的技术工作。然而,他在22岁这一年放弃一切,加入了机工队。
在1941年底的长沙大会战期间,他经历了最危险的几天。当时,他在湖南衡阳火车站等着新一批汽车送到,这一等就是3天。期间,日军飞机多次轰炸,他只好躲到附近墓地里去。他回忆说:“敌机炸弹落得离我非常近,喷得我一头黄土,连嘴里也是。可以说,我是连续几天在鬼门关前面打滚。”
经历过这一番壮怀激烈后,许海星回到安宁的马来西亚,做起了走村串镇的小货郎,并与一位当地姑娘结婚,还曾出任当地县议会的议员。如今这位已经九旬的老人对当年的烽火岁月仍然十分怀念,对走过的山水、村落和城镇仍然历历在目。他喃喃地说:“当年执行任务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真想再去走一走。”
“这段历史应该留下来让更多人了解,它不仅是南洋华人的历史,更是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应进行史料抢救性搜集和亲历者口述史整理。”接受采访时,研究南侨机工多年的林韶华博士说。
南方日报记者 林旭娜 林亚茗 黄学佳 曹斯 洪奕宜
(参与实习生 章娟 刘蓓 庄楚锐 王华玲 申婉婷)
故事
98岁南侨机工黄铁魂:
平均每一公里 牺牲一位机工
6月11日,南方日报记者来到马来西亚霹雳州一个叫“和丰”的小镇,去见西马最后一位南侨机工——1918年出生的黄铁魂。如今98岁高龄的他,鹤发白眉,出门迎接我们时,腿脚还很利索,目光炯炯有神。马来西亚研究南侨机工的学者刘道南笑着介绍说:“前阵子,他还骑着摩托车去买早餐哩。”
在老人简陋而又舒适的客厅里,老人的朗朗谈话声,将大家的思绪带回到1939年——那一年,一位名叫黄乐垣的青年瞒着家里,改名黄铁魂,报名参加了南侨机工。
老人回忆说,他们在马来西亚经过简单操练后,在1939年7月19日于新加坡红灯码头登船出发,然后在越南换乘火车经广西、贵州进入云南昆明,后被分派到广西柳州、桂林、河池以及贵阳等路段,运载军事物资支援抗战前线。
亲眼看到战友被炸死
黄铁魂记得,当时头顶上是日军的轰炸,地上是路面狭窄的石头路,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谷。满载军事物资的道奇卡车,吃力地爬上斜坡,其中,很多机工翻车滚下山谷粉身碎骨,连尸体都找不到。特别是贵州晴隆那段“24道拐”,成为事故频发的死亡弯道。
在执行运载物资的路途中,为了避免日军轰炸,他们经常得开夜车,但又不敢开车灯,只好借着月光前行。此外,机工们缺乏御寒衣服,不少人还被冻死。而因为粮食供应不足,还有许多机工被饿病。加上云南毒蚊子特别多,往往被咬了就会感染疟疾,当时奎宁等药物缺乏,许多机工因此病死在山道上。
“21岁那年,我曾亲眼目睹了战友被敌机炸死的情景,因为飞机离我很近,我甚至看到了敌机上的飞行员。”当时,死亡对黄铁魂来说,可能仅有一步之遥。如今,黄铁魂的右脚上仍有一大块伤疤,就是当年留下的。
惠通桥被炸后有机工被日军活埋
据刘道南介绍,1164公里的滇缅公路,平均每一公里就牺牲一位机工。1942年初,日军攻入云南南部。国民政府为了切断日军攻占陪都重庆之路,下令在5月5日炸断怒江上的战略吊桥——惠通桥。令人心痛的是,有些机工没来得及过江,被留在怒江以南,惨遭日军追杀。其中有陈团圆等3位来自马来西亚的机工,就在芒市郊外被日军残暴活埋。
惠通桥被炸后,南侨机工在滇缅公路运载军火的任务就再也无法继续了。黄铁魂和一些队友也无法返回马来西亚,于是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从1943年起,他先是在美军机场工作,之后还被送到印度加尔各答。再后来,黄铁魂去过斯里兰卡,澳大利亚的珀斯、达尔文和悉尼,然后漂泊到美国旧金山,以打杂糊口,苦不堪言。直至1948年,他才终于回到马来西亚,安定下来,娶妻生儿。
他后来亲笔手书“漂流记”,将这几年的颠沛流离一一写入。另外,在黄铁魂精心保存的一本资料册里,有他当机工的各种票据、服务证明书、结业证书等资料,同时还有一部分工友留下的临别赠言。在他这一辈子中,机工的经历最为珍贵。
南方日报特派记者 黄学佳 实习生 王华玲 申婉婷 庄楚锐
见证
南侨机工张伟民:
偷偷改大年龄 13岁奔赴前线
5月21日,广州大雨滂沱,在广东省第二师范学院的教工宿舍里,张伟民回忆起76年前那个太阳猛烈的中午,3次落泪。
76年前,少年张伟民为了加入南侨机工,偷偷改大年龄,离开家人远赴云南。
“我们从新加坡码头出发时,场面相当热烈。”张伟民记忆犹新,“祖母、母亲和弟妹都专门前来相送,父亲却远远地站在码头钟楼下没有走近。”当时他不知道,这一别竟是与父亲的永别。这一年,张伟民才13岁,是当时年纪最小的南侨机工,被编入总编队第九批。
母亲做垫子给他增高
张伟民说,抗战刚爆发时,南洋华侨反响就十分激烈,纷纷捐钱、义演支持。当武汉大学合唱团在马来西亚士乃镇进行抗日演出时,张伟民和其他爱国青年踊跃响应号召。“我们积极分子自动到场维持秩序,喊口号,卖花募捐,随后又在陈嘉庚先生的号召下参加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因为只有13岁,还偷偷报大了一岁”。
报名后,首先是一个月的培训。张伟民被编入士乃镇第三期南侨机工培训班,和其他青年人一起在“四隆园”里学习驾驶、汽修,培训结束后要进行结业考试,张伟民记得考试的内容有“上坡换挡”“紧急刹车”等。虽然年纪小,但张伟民艺高胆大,开着福特车几个回合下来,考试全部一次通过,引得旁观的人纷纷鼓掌。
“我年龄小,个头也差别人一大截,为了让我考试合格,母亲专门为我做了一个垫子增高。”张伟民回忆。
首次出车就看到车祸
“记得我第一次开车出任务,是跟着一位说潮州话的归侨搭伙,他属于第三批机工。”张伟民和这位广东老乡在10月份的一个清晨,开着道奇大卡车从昆明开往云南下关,下车时下关的风很大,几乎站不住脚。“路上有几十个弯,很危险,每到这些危险的转弯处,老司机就不让我开。”因为路况差,山路难走,经常有机工半路翻车,而水箱没水更是常见的事。
张伟民记得,他第一次出车就见到了严重车祸,那是因为司机在盘山路上因方向盘打得太早而翻车。而有一次从下关回昆明,天快黑了,张伟民开着卡车,路过一条昏暗的街道,一不小心就撞到一堆原木上了,连旁边蹲着吃晚饭的人的饭碗也被撞飞,所幸大家都只受一点轻伤。
“滇缅公路运输线,是日军封锁沿海供给线后唯一的一条军需物资运输线,这条路上的任务都是国家大事,机工们都懂。”张伟民说。
南方日报记者 林旭娜 实习生 章娟 刘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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