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城的巷故事和巷文化

12.08.2015  16:30
鄙人认为吾乡文化精髓既不是小吃美食,也不是潮绣木雕功夫茶,而是在于那些弯曲小巷。它们曾经组成童年乐园。

    这些小巷

    可能就是整个世界的直径

    鄙人认为吾乡文化精髓既不是小吃美食,也不是潮绣木雕功夫茶,而是在于那些弯曲小巷。它们曾经组成童年乐园,后来又组成我们假惺惺怀旧的措手之物,现如今,还可能组成某种文化研究的重要对象。

    小时候我们上学要穿过几条巷子。有时在巷子里走着走着,它突然变成一截断墙,于是就直接爬到墙上走,走到尽头跳下来,又到了另一条巷子里。有几处,甚至要穿过别人家的天井。施施然地从人家的前门进,后门出,天井里坐着这家的老人在晒太阳,她看到我背着书包从她家穿过,也完全无动于衷,好像看着一只流浪猫狗偶尔从自家走过。现如今简直无法理解这种淡定。

    吾友毓玲儿时搬家频繁,每搬到一个地方,她就在周边小巷乱窜,总是难以预期绕来绕去将绕到何处,类似迷宫,更像闯关。那些小巷都是相通的,在巷子之间又有无数的横巷贯穿,或者是以某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宅贯穿,这家老宅的前面在一条巷,后门又在另一条巷。有些巷子甚至直接叫“十八曲巷”,还真是名副其实,亲测数遍,一定要印证真的弯了十八下。

    毓玲家住的是靠城西区的那一片,那一片是手工业聚集地,有很多商业性的街巷,比如打银街、小鱼市巷、大鱼市巷。我家呢,则住在城乡结合部一带,那一片的巷子名字取得乡土,比如什么猫鼠巷。猫鼠就是老鼠,而不是猫和老鼠,它的意思无非是这巷子窄得只能穿行一只老鼠。

    还有图奋巷,你如果以为“图奋”是发奋图强的意思你就傻了,图奋在吾乡方言中就是“垃圾”的意思。而我家住的那条巷子呢,真是别提了,它叫八卦巷。原因很可能是很久以前这里住了某位道士,巷子口的墙上确实模糊地刻着一个八卦道。由于八卦如今所拥有的别义,导致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家,也带上了不言而喻的气质。

    中国各个小城镇的巷看起来挺相似的,但是细看还是有区别。吾乡巷子的建构美学与该地的食材选取有相似之处,简直是没有什么不能利用的。我见过只摆得下一张床的房间,也见过只有三四平方米的客厅。

    但是也有为外地游客所青睐的名巷,比如“猷灶义兴甲”,尽管其中也铺着古朴的石板路,尽管旁边的民宅也确实住着几代同堂的原住民,但是缺了绕来绕去迷宫似的曲折,趣味就少得多。

    说起来,一个人的故乡在他心中,终究像女子和小人一样,远则思念,近则怨。如果读了点抒情笔记,试图按图索骥,必然落空。我也曾觉得我的古城有种散淡古雅的气质,由于随时随地铺开的功夫茶,让我觉得悠闲是这座城市的美学核心。事实上当我真正回到故乡,却时常感受到一种近乎残忍的生态环境。

    在故乡那些静美又悠长的老巷中,少年时代的我们听过各家各户婆媳妯娌吵架,夫妻打架,遇到抢劫,遇过性骚扰,总之,这是一个缩小的市井。

    尤其是妯娌关系。若说妯娌关系为吾乡独有,却也不公平,因为这应是人类历史上永恒的矛盾。钱钟书在《围城》也写过这个:在孙柔嘉加入方氏大家庭后,方家二奶奶三奶奶因为一起同仇敌忾对待这个“大奶奶”,顿时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姐妹。

    二婶娘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偏女儿软弱,大婶娘心眼仔细,女儿却泼辣厉害。她们这两个女儿,互相称堂姐妹的,在学校也是同班同学。有天一早听见二婶娘和大婶娘吵得不可开交,原因竟是,二婶娘的闺女回家抱怨说,大婶娘的闺女叫班上女生们别和她玩,二婶娘这么好强的人岂能忍这口气,一壁怪自己女儿懦弱遭人欺,一壁冲到天井里就骂开了。而大婶娘岂是个省事的,只反说二婶娘的女儿造谣。

    这种梁子结得多了,也不指望能解,事是小事,却也是人性的小小标本。而且这些事,也只有要写文章才想得起来,正如方鸿渐在《围城》中所说,男人结婚前是没有张开眼的,一向和家庭“习而相忘”,现在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有如蒙在鼓里。

    如果要用材质来形容,潮州城里的小巷是石质的,清洁,坚实,朴素。尤其是夏天,它被水反复清洗过,仿佛石条沉在阳光的底部。

    在男人们都上班去的白天,女人们坐在家门口绣花。家门口的地板被洗得干干净净,南风吹拂,花规边沿的布飘动,她们的绣针上上下下运转得飞快,那时候,完成一张这样的手工绣花可以赚几块钱,几乎所有的潮州妇女,都会这样的活计。

    她们一边绣花,一边与邻居拉着家常,一边还冲了几盏功夫茶喝,最后还不忘记几点要淘米做饭。每一天的时间安排,上种红菱下种藕,没有一寸废弃的光阴。

    而这些小巷可能就是她们世界的全部直径。她们在这些小巷里完成她们的事业、交际、出纳、一切。我偶尔羡慕那份静态,就像巷里那些被过度清洗的石条一样,沉在阳光的底部,她们的生活是否获得了多少人一辈子不曾拥有的内心统一?

    在我们那条巷子里,有一个极老的老太太。好像我从记事起,她就那么老了,并且长年生病,但她活到了我初中毕业。她似乎不曾说过一句话,像一部黑白默片一样存在我的记忆里。

    听说她有轻度的糊涂,曾经洗完澡时没穿衣服就走了出来,被儿媳妇及时拦住。但她的糊涂是安静的,甚至是尊严的。她经常坐在一张藤椅上,夏天时,那张藤椅会被摆放在最为阴凉的角落。她默默地坐在树的阴影中,表情像一个对这世界全然没有兴趣的人。

    后来她就沉默地去世了。我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只觉得她好像等待她的死很久。

    离开家乡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像潮州小城那么宁静的夏日。在我现在所生活的城市中,夏天的热浪尖叫着在大街上回荡。被烈日的光线刺激得眯着眼睛的人们挤上公车,奔波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有几年,我经常出入医院,每到夏天,我看到病人们艰难地穿过烈日,进入医院的冷气,艰难地排队、拿药,然后又回到大街滚滚的热潮中……我曾觉得在这城市中,最可怜的人就是长期生病的人。

    忽然想到那个沉默的老太太,她的静态使她的死亡变得不那么惨烈,好像没有任何一个动作和声音来表示“”。也许是因为小巷的那份宁静安抚了她。

  陈思呈/文 陈逸航/图

    来源: 新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