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霞慎谈教练性侵:永不能说的秘密

11.07.2015  12:26

  王军霞(资料图)

  前夫的新书将王军霞又推到了舆论焦点。马家军的故事浓缩了各种人生的大开大合,主角之一的王军霞,在1996年以后又疾速辗转于极度辉煌的巅峰和万般无解的谷底。从那时起,她一直致力于活得像普通人一样轻松快乐

  2007年9月20日,在上海杨浦体育场,我第二次见到王军霞。她开着车,说自己学车一级天才,认路一级白痴。

  我带去了1996年她在亚特兰大奥运会5000米夺冠之后披着奔跑的那面国旗。当时没人料到王军霞会夺冠,所以代表团没有准备国旗。一位留学生从看台抛下了他带到现场的国旗,与“东方神鹿”一起,组成了中国体育史上最经典的画面之一。

  马俊仁在2008年的一档电视节目中说,“马家军兵变”后,这些队员回到沈阳,因为她们“离开了教练”,所以包括王军霞这种日后的奥运冠军在内,都“没有得到妥善安置”。

  后来经过严正恳求,王军霞得到领导批准,赴美留学。此后多年,她一直在跑步和不跑步、中国和美国、工作和家庭之间寻找自己的位置。

  “你怎么像马俊仁一样

  今年6月底,美籍华人黄天文的新书《东方神鹿--我的太太王军霞》召开发布会。黄是王的第二任丈夫,5个月前,两人已经在美国通过诉讼离婚。根据书中“富山事件”一节的描述,1994年12月,马家军在日本富山县进行交流活动期间,一天晚上,马俊仁试图对王军霞实施性侵犯,王反抗后逃脱。当晚,王住在队友曲云霞的房间,深感恐惧。至此,王打定主意离开马家军。在与队友的交流中,“发现很多人有类似的经历,大家以前都敢怒不敢言”。此番,众人怒火被点燃,决定“兵变”。

  这是首次有人明确提出相关控诉。2007年7月,我第一次见王军霞时,她曾给我打了个哑谜,来解释她坚决离开马家军的原因:“我是在94年的12月份离开的,94年11月份的时候我们去日本的友好省(富山)交流活动。有一天,我是从马指导那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直接撞到我们的一个翻译。那一晚上我没有在自己的房间睡,我跑到队员的房间去睡的。我有过那么一个经历。从那回来以后我就提出离开。

  8年前王的说法,与今日黄的说法有交叉点,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王军霞都没有正面证实“性侵犯”或者“性骚扰”。

  根据黄天文的说法,王军霞其实在不同场合、对不同的人,都说过类似的对马俊仁的控诉。王军霞自己也承认,退出马家军时,在面对下至省市领导、体委主任,上至国务委员等领导的询问时,她都曾说出这个理由。“谁都没有说(出去),所以我觉得我也不能说(出去)。”2007年夏天,她对我说,“我当时特别不理解,但现在经历过来了之后我就理解了,我觉得我应该学会承担一些事情。

  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黄天文觉得无法接受沉默对待此事。他认为,马俊仁对待队员的方式方法和所作所为,一定程度上“摧毁了她”。

  “我们两个人吵,争吵到一半,我就说,你再这样我打你了。她说,我们下去打。结果我就把车停下来,我们就到草地上去摔……她一边打一边跳,说,马俊仁都摔不倒我,你有什么本事把我摔下来……”黄天文觉得,“马俊仁”就是王军霞内心对立面的符号,“一吵架她就说,你怎么跟马俊仁一样?

  黄天文的老家在上海,他学音乐出身,在美国留学后做生意、搞环保。与出生在东北,从小撒丫子在山里、在海边奔跑的王军霞相比,不论家庭背景、成长经历、教育环境或者自身性格,都存在巨大差异。他们在1999年朱镕基总理访美时的宴会上相遇,黄记得,在短短几分钟的交谈里,王军霞“大概讲了五六遍”,说“头痛”。黄认为,王的头痛跟在马家军的经历有直接关系。

  黄王二人在2008年北京的一次活动上再次相遇。那时,王军霞已经结束了与足球运动员战宇的第一段婚姻,独居上海。两人相恋并结婚。

  婚后,黄天文成了王军霞的“改造师”。他为她挑选礼服,纠正她的说话习惯,与她分析如何做电视节目,教她如何从不折不扣的运动员转变成“知性美女”。但可能正是这种黄自认为正确无比、毫不退让的“塑造”,唤起了王比较黑暗的记忆。

  一次在飞机上,黄天文嫌王军霞说话声音大,提醒她,“讲话要柔和一点,有素养一点”,“哇啦哇啦大声叫,这是农民呀!”王急了,振着双臂:“我就是农民!

  飞机上的人都看着她。前排一位有老年痴呆症的奶奶原本一直在走动,也“被吓得再也不敢(从座位上)爬起来了”。

  黄觉得王军霞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彻底谅解马俊仁,但在兵变风波过后,王在面对公众时都没有表现出对马的责怨。

  在一次电视节目中,王军霞直面马俊仁时说,“马指导也很不容易。我们跑多少公里路,马指导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就要跟多少公里路。破自行车吱嘎吱嘎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十几个运动员跑湿的衣服都扔在马指导身上,驮在车上,系在身上。拿着手电筒给我们照着路。这一切我们并不是没有看在眼里。激动的时候就把这些放在一边了,光想自己受了什么委屈。说了一些偏激的话。”“我们做这个事业的,我们的委屈,马指导的委屈,就当是我们为这个事业应该承担的吧。

  对于前任出书,王军霞在微博上公开回应:“6月28日我的前任丈夫黄天文未经授权以大量失实内容的方式出版发行了《东方神鹿--我的太太王军霞》,特敬告各位媒体、出版社、发行商等,请本着为公众和我本人负责的态度慎重对待这本书的销售和推广。本人将保留通过法律渠道解决问题的权利。

  “我以后也不能说,永远不能说

  2012年临近年终,国际田联100年庆典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行。王军霞入选了名人堂,中国贵阳市获得了国际田联世界越野锦标赛的举办权,国家体育总局、中国田径协会领导获得了突出贡献奖。那天午宴,田管中心的一位领导对王军霞说:我们田径人永远记住你,你是我们中国的骄傲,1996年奥运会,你救了我们,你救了中国田径事业,我谢谢你。

  黄天文回忆,王军霞听闻此话,当场大哭。

  这位领导嘱咐黄天文,“要好好照顾她,她太苦了。”黄天文记得这位领导说:“她的很多事情,我现在不能说,以后可以说。”但领导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以后不能说,我永远不能说。

  1993年,王军霞破世界纪录、拿欧文斯奖,获得当年世界最佳女运动员的爱尔兰水晶奖杯--同时获奖的男运动员是美国篮球巨星迈克尔·乔丹。被最高级别领导接见,受全国崇拜,在各级体育组织发起学习马家军的浪潮中,王军霞等人的社会声誉达到顶点。但回忆起来,王军霞却说:“跟马指导生活3年的那个时间,一直都很压抑,好像那个冠军是别人的,不存在在我身上一样,只有后来离开马指导以后,我参加的那些比赛,包括我1996年拿的那个奥运会冠军,那是自己真正体会到那种拿冠军的快乐。其他那个没有感觉。

  1996年拿冠军的过程是惊心动魄的。离开马家军后,人事档案在大连体院的教练毛德镇接手了王军霞、刘东等几位原马家军成员。当时没人敢接这些女将,毛的家里人也坚决反对,但省里领导派了辆车,直接把毛接走赴任了。“这个咱没有别的话说的,举手(入党宣誓)的时候就说服从党的分配。这东西你得兑现,不兑现不行啊。

  毛德镇到运动员宿舍开始做工作。迎接他的是挂起的十一二双鞋,寓意“挂靴”--她们都不想干了。老毛挨个做工作,想打开她们心里的结。

  “当时王军霞,(我感觉)她自己的神经系统不是太好,看人眼睛都不眨巴,你问她、叫她,她都不知道。她那个思想就特别集中。从我的感觉上说,对她们就不能从深层上去追问和了解。……就像受到刺激比较深一些,想问题特别专注。”2007年在大连的家中,毛德镇对我说。他两年后去世了,死于肺癌。

  为了解决王军霞的问题,毛德镇做了很多工作。第一步,入党。“我是党员,做我助手的学生也是党员,我请示省政府说我第一步要培养她入党,因为王军霞的年龄小,她的路还长着,她将来要在中国工作,我说你最起码要解决政治上的问题。”毛德镇觉得政治觉悟提升了,可以使她的思想“不至于滑下去”。

  1993年王军霞在斯图加特世锦赛大放异彩,当时她的哥哥已经因为车祸去世,家里、队里为了她专心备战,一直瞒着。直到七运会结束后,一次参加活动,在飞机上,教练告诉了她实情。她没有说话。回宿舍后边写日记边哭,任谁劝也劝不住。写完日记,收起本子,就没再为此事哭过。但她拒绝去给哥哥上坟,变相表达对哥哥离去一事的不接受。

  抓成绩、重营养膳食,毛德镇对王军霞循序渐进。生活上毛柔声和气,训练上则异常严格。有次训练课,毛让王跑两个5000米,第一个穿胶鞋,要跑进15分30秒,第二个穿钉子鞋,要跑进15分20秒,中间休息30分钟。跑第一组时,在王军霞身上拴12个直径接近300MM的气球,增加阻力,每跑一圈,捏碎一个。跑到第八圈时,王军霞“眼泪直冒”,毛以为她鞋不合脚,再怎么询问,王军霞“不放声”,“眼泪啪啪掉”。

  承受着巨大压力来到亚特兰大的王军霞,作为唯一一个兼项的中长跑运动员,在发烧、拉肚子的情况下,靠强大的心理素质拿下了5000米冠军、10000米亚军。在向来重视奥运会的中国,她的政治地位达到巅峰。

  “从亚特兰大回国后,有一天毛指导跟我说,他要回家了,再不回队里,因为有人告诉他退休手续都办好了,限他三天之内从田径队离开,跟他说爱上哪去上哪去。我后来把所有的恩怨都放下了,但毛指导是被气死的。”王军霞在2012年接受某体育专业报纸采访时说。

  她自己也找不到位置了。她的助理教练和其他队员等也都被迫离队,没人管她了。她的伙食由冠军灶降至分餐,跟其他一般队员一起在食堂排队。她羞于排队,便等人都吃完了才去打些冷食。边吃边哭,旁人也会议论她不恰当的出现。她去国家体委反映情况,有人来给她做工作,“马指导那里是一个梯队”,“口号就是备战悉尼、雅典和08奥运会”,“是保一个王军霞还是保一个队,答案一目了然。我理解他们的选择,所以选择放弃。

  当我表达对她的职业生涯“无疾而终”的惋惜时,她沉默了两秒钟,说:“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东西是那么完美的,(不是)什么事情都是那么公平的。所以我们给予大家的尽可能是些美好的东西,给大家一个美好的印象,遐想的空间,对这个民族也是件好事。

  在回答这是不是民族的损失时,她说:“这个地球离了谁都能转,这个地球上可以没有任何人。王军霞只是王军霞而已。只是大家在这个时间段里认识了王军霞而已。王军霞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她只是因为选择了一个她适合的职业。

  虽然迄今为止只有王军霞单方面的说法,但她的话却得到了普遍的相信与认同。因为这与外界对马俊仁的固有印象一脉相承。无论是队员的自述,还是赵瑜的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抑或在1994年的“马家军兵变”的各路报道中,马俊仁都被描绘成一个暴君,“马家军”是他以个人威权统治起来的“小国家”:他随意打骂队员,发现队员私藏的杂志书籍便先撕后烧,用锤子砸烂随身听和磁带,不许与外界随意通信,不许与媒体或领导接触,不许与男性接触,更不能恋爱……一桩广为人知的往事是,刘东在七运会上以例假为由不愿参赛,被马俊仁迅速反驳,“我说你别唬我,你的例假半个月前我就给你调过去了,没这能耐我就不当你的教练了!

  身处其中的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签署了一份不成文的契约,以身体的健康和个人的自由为代价,换取在跑道上提升个人命运的机会(对此王军霞至今仍然感谢马俊仁,但她强调,“感谢不代表就认同他的做法”。)而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她们都将面临更艰难的考验,那就是如何离开马俊仁。随着“马家军”的队员们年龄的增长、荣誉的累加,尤其是对高强度训练的不堪承受,她们对于个人尊严与自由的需求已经超出了马俊仁可以给予的极限,逃离是必然的选择。而对于习惯将他人命运和尊严掌控于股掌之间的人,这无疑是比拿不到冠军更大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