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三角制造业的冰与火之歌
2015年的珠江三角洲,制造业正经历冰火两重天。一方面,传统制造业中的电子、陶瓷、家具企业倒闭的新闻频频见诸报端,另一方面,“机器换人”、无人机、跨境电商等新型工业化浪潮方兴未艾。两股激流的交织、碰撞中,制造业的转型升级大戏正在上演。
“活下去就是胜利”
“对于传统的制造业而言,现在已经不是经济下行压力,而是下行通道。”
2015年十一国庆长假之后,东莞长安镇金宝公司一家电子厂员工返厂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工作的生产线已被拆除,车间宣告关闭。金宝电子为惠普、戴尔、IBM巨头代工电子产品,其母公司金仁宝集团是台湾知名上市公司、世界500强企业。
之前的7月份,东莞鑫佑光电科技公司被爆出突然倒闭,老板失联。3月份,一度拥有过18000名工人的东莞力凯鞋业,将生产线从厚街镇迁出,搬到了缅甸境内。更早些时候,2014年12月,台湾上市公司胜华科技在东莞的联胜科技、万士达两家工厂倒闭,遣散了约7000名员工,欠下银行债务2亿元。
不仅是“世界工厂”东莞,珠三角另一制造业重镇——被称为“陶都”的佛山,传统制造业也正经历着阵痛。
佛山以陶瓷、家具,以及家电、机械装备等传统制造业为支柱产业。这座珠江三角洲腹地的制造业名城,2014年工业总产值达1.8万亿元,排名全国第五。
2015年7月,佛山市豪帮陶瓷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豪帮陶瓷”)轰然倒闭,闻讯而来的员工、经销商,聚集在该公司位于佛山市高明区更合镇的厂房门口,讨要欠薪、欠款。
豪帮陶瓷共有9条生产线,在行业内有着不错的口碑。
“现在真是生死存亡的时候,压力特别大。”佛山BOBO陶瓷公司总经理唐硕度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消息后,召集属下开了紧急会议,想方设法进一步控制开支,应对行业寒冬。“没想到形势变化如此之快,战火已经烧到家门口了。”他说。
佛山市陶瓷行业协会副会长白梅告诉南方周末,佛山的陶瓷企业都有着较强的实力,就连最小的一家公司,年销售额也超过2000万元,但眼下不得不“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度日。“去年还只是经营有困难,今年陆续已经有倒闭的了。”她说,外地的陶瓷企业,倒闭的现象已经十分普遍。
“对于传统的制造业而言,现在已经不是经济下行压力,而是下行通道,”白梅说,“现实的问题是,活下来就是胜利,而要想活下来,所有的方法都要试尽。”
10月21日,南方周末来到位于佛山市季华路中国陶瓷产业总部三层的豪帮陶瓷子品牌“奇奥瓷砖”展厅前,看到玻璃大门紧闭,楼前的空地成了临时停车场。唐硕度感叹说,与前两年人流穿梭的忙碌景象相比,中国陶瓷产业总部冷清了不少。
专门生产陶机设备的佛山广龙氏陶瓷机械有限公司,近来对全国几个主要陶瓷产区进行了一番市场调研,他们发现,迫于经营压力,40%-60%的生产线已经关闭。“情况很糟糕,有的厂都开始放长假了。”该公司销售总监庞丽玲告诉南方周末。
除了陶瓷行业以外,佛山的家具制造也驰名全国。顺德区乐从镇家具协会提供的数据显示,乐从镇全年的家具销售额能达到600亿-800亿元。但乐从家具协会秘书长杨志华告诉南方周末,在当前制造业疲软的大环境下,家具行业面临着深度洗牌的风险。“不光是家具生意难做,很多传统制造企业的日子都不好过。”他说。
高处与低处
“新陈代谢属于自然的经济现象,而产业链低端环节的流失,并不值得过多的惋惜。”
制造业的转移像水流一样,永远会流向成本更低的地方。自上世纪90年代,东莞凭借区位、劳动力、土地等优势,承接了来自台湾的产业转移潮。高峰时,数千家台资企业、港资企业几乎能占到东莞经济的半壁江山。
2008年之后,由于企业成本增长、劳动力结构变化,台资、港资企业开始陆续从东莞转移产能,比如著名的台商宝成集团搬迁东南亚,晏邦回撤台湾等。如今在东莞,仰仗人海战术的“万人大厂”已所剩无几。
“大家都有心理准备,该怎么应对都想好了。”香港人吴永学是东莞的两岸经济促进会(以下简称“经促会”)副会长,在商场搏击多年,见惯了“冰火”交替。他说,新常态下的产业结构调整,自然会影响到东莞制造业的命运,但这只能算是2008年经济危机的余波。
在香港上市的东莞时代皮具制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时代皮具”),是时尚名牌普拉达(PRADA)、蔻驰(COACH)的代工厂,该公司制造部总经理刘烈奎说,金融危机之后,随着国内劳动力成本开始飙升,劳动密集型企业的利润被不断摊薄,到东南亚开工厂的东莞同行非常之多。
“国内产业工人的月薪为500-600美元,而越南雇佣一名员工的月薪为100多美元,要便宜得多。”刘烈奎说,尽管越南、柬埔寨、缅甸等国家,工业链条不够健全,劳动力素质普遍偏低,出去的企业曾出现过小规模的回流,但最后完成转移的代工厂不在少数,“必须转的其实都转得差不多了。”
在东莞厚街镇拥有家宝玩具、宝赞鞋业两家企业的经促会会长蓝俊雄,这些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台湾老乡一个个离东莞而去。几年来,他也多次奔赴东南亚进行过实地考察,但最后还是打消了将工厂搬迁过去的念头。
他观察发现,2014年东南亚工人的工资已经比2011年上涨了20%,有些热门行业甚至达到30%-50%。再加上这些国家工业基础非常薄弱的劣势,让他认为只进行简单的产业转移并不是长久之计。“不出十年,东南亚的劳动力成本就赶上来了,那个时候怎么办,难道再往非洲转,什么时候是个头?”
东莞战略新兴产业研究中心主任助理龚佳勇,对东莞的产业变迁有着长期关注。他发现,迫于劳动力成本上升而不得不转移的工厂,大多为技术含量有限,劳动密集型的低端加工工业。
“工人的工资涨了,是发展的成果,是好事。”龚佳勇甚至发现,有一些企业因为附加值过低,连国家强制性的员工社保都承担不起。他认为,新陈代谢属于自然的经济现象,而产业链低端环节的流失,并不值得过多地惋惜。
下定不去东南亚赚辛苦钱的决心后,蓝俊雄精心筹划了一个惊人的项目:直接到美国开工厂。
沃尔玛公司采购高级副总裁韩斯漫(Michael Heintzman),曾做过15年的采购经理,与蓝俊雄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他对南方周末说,10年之前,中国的劳动力成本足够低,低到可以将产品的综合成本拉下一大截。而现在,东莞虽然与美国本土的工资水平还有差距,但“人口红利”这一优势已不明显。如果有供应商在技术创新上足够优秀,足以填平远洋运费、关税壁垒的鸿沟,实现在美国生产比中国成本低的倒转。
时代皮具主动出击的做法与之类似。2010年,他们斥资千万收购意大利一个近40年历史的本土品牌托斯卡纳(TUSCAN'S),选料、设计、生产全部由自己独立完成。
去过剩产能的阵痛
“今年非常关键,转型升级努力了这么多年,这次是一个很重要的坎。”
东莞的传统制造业面临的是成本上的比较优势逐渐丧失,而佛山这样的内销型制造业基地,遭遇的则是产能过剩的打击。
“2008年是出口受影响,这一波是内需也产能过剩得很厉害。”刚刚对东莞、佛山两地进行过实地调研的中山大学岭南学院教授林江说。
以供给内需市场为主的佛山,对于2008年金融危机的印象,远没有东莞那么刻骨铭心。“2008年基本没什么感觉,生意最好的是2010年,就是刚刚感受到一点点凉意,就又飙上去了。”杨志华回忆道。
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前后,佛山的陶瓷企业生存一度十分困难,而到了2010年前后,陶瓷生意异常火爆,不计其数的陶瓷项目快马加鞭,纷纷上马。
“我都看不明白了,人家正经济危机呢,这边订单爆棚,一刺激,稀里哗啦都又上来了。”白梅说,经济刺激方案成功拓展了内需,挽救了一批濒临危险的企业,但留下了制造业大干快上、盲目扩张的后遗症,以至于现在产能过剩到“夸张”的地步。
白梅认为,目前全国的陶瓷行业需求至多只有100亿平方米,产能是140亿平方米,至少有40亿平方米的产能需要用破产倒闭、兼并重组的方式淘汰掉,“140个人,只有100个蛋糕,肯定会有饿死的。”
惨烈的去过剩产能过程中,也有一些名牌陶瓷企业在佛山这一轮行业调整中生存无虞。比如东鹏、蒙娜丽莎等公司趁着行业低谷,投入了上千万巨资购买脱硫、脱硝的环保设备进行技术改造。“他们说,就算再困难,环保设备也要上。”白梅说,对于一些小工厂,环保要求本就不算达标,淘汰掉这部分高污染、低技术的产能,对行业、对社会不见得是坏事。
今年前三季度,佛山市共完成工业技改投资288.65亿元,为广东省最高。
陶瓷生产对环境影响较大,经过早年“节能减排”的改造,佛山陶瓷行业污染比较大的小厂房已所剩无几。相对而言,家具行业还存在大量装备落后、技术含量低,作坊式的小型加工厂。杨志华分析说,如果将过剩产能压缩,行业内要实现1/5-1/3的整合,才能达到比较合理的区间。
目前,佛山的陶瓷、家具老板已经有人开始到“第三世界”尝试办厂,但白梅认为,产能转移是一个长期战略,一朝一夕消化不了全部多余的产能。
“今年非常关键,转型升级努力了这么多年,这次是一个很重要的坎。”对比2008年的局势,林江说,现在回想起来,经过那次阵痛,很多新的产业形态已慢慢发展起来。
“四新”经济
传统制造业的产能转移,并未对东莞经济造成打击,这要归功于“四新”经济近年来的迅猛发展。
不过,传统制造业的产能转移,并未对东莞经济造成打击。
对外资的流出,东莞市政府并不担心。10月26日,东莞市前三季度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数据显示,今年1-9月,东莞关停外迁外资企业243家,但涉及合同利用外资仅3.3亿美元,而同期东莞新签及增资项目涉及合同利用外资金额38.5亿美元。“事实上,近年来东莞引进的优质外资大项目越来越多,质量效益不断提高。”东莞市商务局副调研员雷慧明说。
与此同时,东莞的经济增长动力已出现结构性改变。
今年前三季度东莞实现地区生产总值4563.79亿元,同比增长7.9%,超过全国GDP增速一个百分点。
前三季度,东莞全市完成固定资产投资1067.8亿元,同比增长3.2%,远远低于同省的佛山(24.9%)、中山(18.3%)、惠州(16.1%)、江门(18.3%)。但东莞前三季度进出口总额7701亿元,同比增长7.1%,在全国外贸总额前五名城市中排名第一。
这要归功于东莞以跨境电子商务、现代物流等生产性服务行业为代表的“四新”(新技术、新产品、新业态、新模式)经济近年来的迅猛发展。
今年1-9月,东莞引进的物流与总部企业等超亿美元项目4宗,涉及投资金额19.5亿美元,同比增长57.3%。据东莞市商务局透露,目前全市的跨境电商企业已达3500家,阿里菜鸟物流、京东商城、苏宁云商、1号店、敦煌网、大龙网等知名平台相继落地。
在东莞,一些家具制造企业也已实现“线上跨境交易,线下工厂服务”跨境电商“东莞O2O模式”,突破了目前跨境电商大件商品的瓶颈。
从事跨境电商服装贸易的东莞创美公司总经理谢广平告诉南方周末,时尚风潮转瞬即逝,公司需要在第一时间,接收到世界各地消费者的偏好信息,并根据这些第一手的信息,对上游供货商提出款式、制作工艺的细致要求。
而在以前,动辄上千名员工的大服装厂,根本不会迁就他的诉求。“我发现,东西卖起来方便了,但上游的企业跟不上。”谢广平说,“如果是小厂,就可以跟他们一点一点沟通,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慢慢抠。”
低成本的“万人大厂”模式终结后,东莞慢慢又出现了小工厂、小作坊式制造业的回流。龚佳勇举例说,如今劳动力成本高企,东莞虎门镇的家庭作坊式的小服装厂开始遍地开花。这种熟手生产更依靠工匠师傅的技艺积累,产品的设计、品质更为可靠,且能满足个性化定制小批量生产。
“机器换人”则是广东省近年推动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的一项战略,所谓“机器换人”是以现代化、自动化的装备提升传统产业,推动技术红利替代人口红利。
这一战略下,东莞致力于打造世界级无人机、机器人产业。据东莞市经信局介绍,2014年东莞全市“机器换人”申报项目达622个,总投资达53.2亿元,远超过去10年东莞技改资助项目的数量总和。
“中国仍然是世界上最活跃的市场。”唐硕度认为,只有夕阳企业,没有夕阳行业,这轮危机挺过去之后,进行技术升级的企业领先优势会更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