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乡的七夕夜:"七夕乞巧"认真分吃"巧巧面"欢乐
正是“明月青山夜,高天白露秋”的七夕时节,我回到幕阜山区,参加一位山村女儿的婚典。
故乡的七夕,又叫“乞巧节”,有的地方也叫“女儿节”或“少女节”。传说七夕的夜晚,是勤劳忠厚的牛郎和美丽善良的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时刻。小时候生活在山村里,七月的夜空总是那么晴朗透明,真的像杜牧的诗所描写的情景:“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那时候每逢七夕之夜,仰望灿烂的星空,祖母就会指给我看,在明亮的织女星东南边,有四颗梭子形的小星。祖母说,那是喜欢绣织的织女来不及放下的织布梭子。在牵牛星的前后,也各有一颗暗淡的小星时隐时现,那是牛郎和织女的两个可怜的孩子,牛郎用箩筐挑着他们,在寻找和追赶被王母娘娘用银簪划出的天河隔在对岸的织女。他们这一家人的不幸遭遇,得到了喜鹊们的同情和帮助。每年七夕这天,喜鹊们就会相约着从人间飞向九天,搭起一座鹊桥,让牛郎织女一家在鹊桥上相会一次。这也就是宋代词人秦观那首《鹊桥仙》里写到的情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还有传说到了此夜更深人静的时候,如果凝神静听,就会听见从天河上传来的幽幽低诉的声音,这是牛郎带着两个孩子和织女团圆的时刻,到五更时分,他们就又得含泪分别了。
美丽的传说留下了美丽的忧伤,天上人间,代代相传。后来每逢七夕,我总会心事重重地在星空下坐到后半夜,总希望能听到从天河那边传来的幽幽低诉的声音。夏夜乘凉时,有时候也这样期待过。祖母还告诉过我们说,七夕这天,不论在哪处村庄和山野外,都不会看见喜鹊的,因为它们都相约着飞到天上搭“鹊桥”去了。这也使我从小就对喜鹊这种鸟儿怀有好感和敬意。
因为织女不仅心地善良,而且心灵手巧,不仅自己能凭一双巧手织出细密的锦缎,还乐于把最好的纺织和刺绣手艺教给农家女儿,所以老人们还说,七夕之夜,女孩子们如果在天井里摆上香案、供上瓜果,再用七根丝线和七支绣花针,坐在月光下穿针引线,便会从善织的织女那里乞得心灵手巧。谁穿针引线穿得越多越快,谁乞得的巧手艺就会越多。不仅小姑娘小媳妇们,就是上学念书的小学生们,如果此夜手持纸笔,谦恭诚实地在月光下揖拜乞求,也会乞得灵性和聪颖的。就是因为这,我们小时候对“七夕乞巧”这个习俗,总是认真对待,做得郑重其事,从来不敢有丝毫怠慢。可不是吗,谁愿意自己成为一个手脚笨拙、心灵愚讷的人呢?
在老家过七夕,还有分吃“巧巧面”的习俗。那也是乞巧的一种方式。从七夕这天早晨开始,村里的小姑娘、小媳妇和小学生们,三五个人组合成一伙,每人端着一个小瓢,满脸含笑地挨家挨户去“乞讨”来一些白面、花生、瓜果,然后聚集到一个主办者家里,或者聚集在一棵老槐树下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碾房里。大家分头把做好的各种简易的面食摆在台子上或盘碗里。一切准备停当了,天也黑了,星星和新月也升起来了。这时,每个人就轮流对着天上的星星和新月默默许愿,许下自己所期盼的心事。许完愿之后,大家便开始分享这顿“自助”的聚餐会。即使是在艰辛和贫穷的年月里,我们的心中也充满了欢乐与梦想。
忆故乡,忆童年,怎能不忆七夕!故乡的七夕,总让我想起流沙河吟咏蟋蟀声里的乡愁的诗句:“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萤火;变成鸟,是鹧鸪,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
此时此刻,山风静了,山雀栖了,新月升上东山了;白露悄悄起了,牵牛织女星也亮了,根根红蜡烛点燃了。有谁知道,这一个沁凉如水的七夕之夜,对于那些山村小姐妹来说,又是一个怎样热闹而抒情的时刻,一个一生中也许只有一次的“哭嫁之夜”!一位小姐妹明天就要出嫁了,全村的其他小姐妹便在今夜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陪坐、陪睡,陪哭抒怀。不仅小姐妹们相互之间会开怀大哭,还有母亲哭女儿、女儿哭母亲,父亲、兄弟、姐妹都可以歌哭相诉,这叫“喜哭”呢,有几多热热闹闹,又有几多依依不舍……
阿通伯是我过去在山区工作时的一位老房东。此刻,我和满面喜气的阿通伯坐在火灶边,一边听着堂屋里小姑娘们的嬉闹声,一边看着他把那炖肉的火拨弄得旺旺的——这叫“红红火火”。阿通伯的幺女儿阿枝,是全村人都疼爱的小姑娘,此时正被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姐妹围坐在堂屋中间。红红的烛光,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大红囍字,把阿枝的脸蛋儿映成一朵红山茶。屋门口拥挤着的那些乞巧归来的小孩子们,纷纷抖落着充满好奇和满足的欢笑声,有的还咧着缺着门牙的大嘴……晚风习习的院子里,坐满了一边喝着香茶、一边吃着瓜果,又一边谈着今秋即将迎来的好收成的邻里乡亲。
也许是想到了大女儿、二女儿出嫁时的节俭与寒碜,眼前又是明天就要离开自己的幺女儿,刚才还在里里外外地大声地张罗着,大把大把往八仙桌上撒着花生和糖果的阿通大婶,突然间就进入了“哭嫁”的情境,率先扯开嗓门儿哭开了。是呀,女儿们都是自己在艰辛的日子里用呵斥、用巴掌、甚至用挑猪草的竹扁担和打板栗竹篮子养大的。这些年来的日子刚刚顺心了,孩子们一个个都要离开这个家了……想一想怎能不伤感呢!“呜……崽哎……心肝哟……我崽做女受尽了苦啊,冇把你做个女伢看啦……”阿通婶用的可是山村里的“花腔女高音”,一声声的哭诉催人泪下。那些迟早都要出嫁、都会离开自己亲爹娘的小姐妹,一个个听着听着,泪泉便再也堵不住了。于是,悠悠的哭嫁之声就像后面的合唱声,渐渐升起,也渐渐趋向了整齐。她们一个个歌哭着自己隐秘的心事,歌哭着自己和阿枝二十多年来的姐妹情意,歌哭着临近的在不久的一天也将出嫁的时刻,歌哭着各自与娘家人的难离难舍以及无以回报的恩情。
憨厚的阿通伯又给客人们殷勤地续了一遍茶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院子一角,狠劲地抖着自己的双肩了。他仿佛在一瞬间变得老了许多。在这些曾经何其艰难和偏远的山村里,做爹的实在是更不容易。
阿枝也在呜呜地哭。当小姐妹们的哭声渐渐告一段落,她那甜甜柔柔、颤颤悠悠的哭声还在继续:“……妈哟,别人嫁女踩煞了路边草,我母嫁女哭煞路边人哟……我到人家去一定听娘的话,要跟我娘争口气哟……”充满了对父母的即将离家的歉意和培养成人的谢意。
我想象着,这些平日里虽爱傻疯却又羞怯的女孩子,她们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学会的这些哭嫁的习俗呢?这可是我们山区一种古老的文化习俗。然而我又知道,她们已截然不同于她们的母亲那一辈人。我确实从她们那自由发挥着的哭嫁声里,听出早已掺和进了几分流行歌曲的旋律。她们都是这块艰辛的土地好不容易养大的好女儿,她们更是这个正在走向新的岁月、新的生活的山区的未来的母亲。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堂屋里传来女孩子们一阵阵脆生生的咯咯笑声。那爽朗的笑声,好像要把这七夕之夜的山村四周所有的星星都点亮,把整个幕阜山的夜晚给闹成白天一样。
新一代的年轻人的生活,顺心的日子,也许就是这样。原本是哭嫁的夜晚,现在轮到她们的时候却又笑了。是啊,为什么不开怀地笑呢!在这个七夕夜,坐在山村朗朗的新月下,嗅着夜风吹过来的稻花香和槿花香,我的心醉了。沉醉之外,我更深深地祈祝,乡亲们和山村新一代人的日子过得更美好,更富足。
《 人民日报 》( 2015年08月21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