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监狱里的世界杯 格策破门后犯人整齐划一鼓掌

25.07.2014  17:15
2014年7月14日晚上十点钟,李明和另外132名球迷在铁栏杆内看完了巴西世界杯的决赛“直播”。陪同他们一起看球的还有两名警官以及南方周末记者。

服刑人员正在集体收看录播的世界杯赛事。 (南方周末记者翁洹/图)

  “看世界杯是我们众多教育改造专题中的一部分,文体活动带来的教育改造效果是说教无法代替的。

  2014年7月14日晚上十点钟,李明和另外132名球迷在铁栏杆内看完了巴西世界杯的决赛“直播”。陪同他们一起看球的还有两名警官以及南方周末记者。

  德国队球员格策在113分钟胸部停球,倒地扫射皮球入网,让李明等人兴奋异常。不过他们并没有站起来欢呼,只是兴奋地大喊了一声,随后鼓起掌来。这掌声整齐划一,显然是经过了一定的训练,几乎同时响起、同时结束。

  一位警官要他们“放松一些”。李明坐在人群中,周围的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身着囚服。他们明白自己的身份,的确很难放松起来。

  这是深圳监狱四监区的本届世界杯比赛决赛“直播”。

   煞费苦心”的安排

  最近一个月,深圳监狱安排了一次“煞费苦心”的世界杯“直播”。同样的情况在四年前的南非世界杯期间也出现过。

  由于时差原因以及监管政策要求,监狱的球迷不能在深夜看直播。监区为此准备了比赛录像,相应地把“直播”时间推迟到第二天的晚上。

  “有时一天三四场比赛,但时间原因我们只能安排一场。每个人支持的球队又不同,我们无法全部照顾到,只好让他们自己决定,少数服从多数。”监区警官说。进入四分之一决赛后,比赛日晚上的“直播”则一场都没有遗漏。

  四监区的直播场地就安排在监区内的活动室。这是一间大约80平米的乒乓球活动室,几个月前曾举办过服刑人员参加的乒乓球比赛。

  为了抵制外界信息的干扰,监区的警官对球迷封锁了比赛消息,报纸全部延期一天发送。“这样才有看直播的感觉。”矫正与刑务办公室警官黄宽皓说。

  安排还不止于此。杯赛开始前一天,监区的警官找到李明,让他协助大家搞竞猜。整个监区被分成49个组,以胜平负为标准,成绩最好的16个组将随16支世界杯出线队伍进入“淘汰赛”。

  各监区服刑人员自办黑板报,竞猜统计每日更新。今年的冷门太多,以至于李明悲叹:“王朝沦落,黑马行空啊!

  四监区的竞猜统计公告显示:意大利对乌拉圭的比赛猜中率只有5%,美国对葡萄牙的比赛猜中率低至2%。

  淘汰赛的冷门不多见。为了一分高下,李明献策说,除了竞猜出线队伍,还要增加进球数的竞猜,决出八强。如果预测正确,球迷将得到一份来自监区的小小奖励:一支笔或者一个笔记本,或者一块毛巾。这种参与感让不断晋级的小组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满足、自豪与炫耀。

  “看世界杯是我们众多教育改造专题中的一部分,并不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内容,当然也不是服刑人员的全部。”矫正与刑务办公室主任葛飞说,“监狱党委认为,服刑人员今天是罪犯,明天出狱之后就是我们的邻居,我们要通过教育改造,消除他们的仇恨,让他们感恩社会,从而回报社会。服刑人员的生活单调枯燥,他们的生活需要一些色彩,不能与社会隔绝;另一方面,我们的教育改造经验告诉我们,文体活动带来的教育改造效果是说教无法代替的。

   发哥骗了我们

  让服刑人员放松,并不意味着监区放松监管要求。在四监区的直播场地外,两道铁门紧紧关闭;球迷中途起身去洗手间仍需要警官同意。除了两名警官“陪同”球迷看球,监区外值班的警官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监控画面。

  深圳监狱关押的多是盗窃、诈骗、吸毒、抢劫人员,刑期均在15年以下。“我们监狱的警囚比例是比较低的,监管的压力应该说是非常大的,但我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安全事故。这一点我们很自豪。”深圳监狱一位领导说。

  这足以让球迷感到惊喜。

  “万万没想到在监狱还能看世界杯。”张强说,“我妈妈第一次来看我,就问我挨打了没有。”这位潮州人由于“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取不正当利益”,在去年获刑十年六个月。

  旁边的李明笑了起来:“发哥骗了我们。我进来之前差点吓死了,以为这里就像《监狱风云》一样。

  李明的心情最近一个月都不错,世界杯开幕前一个月,他还得到了一次减刑机会,刑期缩短到五年。

  张强的日子则不是太好。2014年6月1日开始实行的减刑新规定,对他这名“职务犯罪”服刑人员不是好消息。唯一的安慰是,如果没有重大立功,他至少还能在高墙内看到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

  吴华的心情也不好,他一场比赛也不愿意看。2012年7月25日,他喝醉了酒,正在东莞一家五星级酒店睡觉,三个警察进来带走了他。

  “开谢(设)赌场罪嘛,就系(是)网络赌球、地下六合彩啦。”他的普通话说得不好,费力地转动着舌头,“都系(是)足球害了我!太贪了。

  吴华原本在东莞经营一家小型制衣厂,后来开了一家餐厅,日子紧张而充实。直到一位港客走进了他的餐厅,向他指了一条快速发财的路子。他瞒着老婆孩子开起了地下赌场,整天陪着客人在酒店吞云吐雾。现金在他的手里快速搅动起来,资金流动大开大合,一年下来赚了一百多万元。这样的潇洒生活过了四年。前年,他的上线被抓,他也被检举出来,获刑三年六个月。

  因赌球进监狱的还有楚亮。他高中时就开始赌球,工作之后继续赌,输多赢少,后来越赌越大,便开始做假账,导致公司亏空八十多万。

  “今年冷门太多了,要是在外面,估计我要输更惨。”楚亮苦笑说。

  “球是圆的,懂得越多,死得越快。我们这行都是这么说的。”吴华教育他说。

  在深圳监狱里,服刑人员正在看世界杯决赛的录播,由于不知道结果,他们看得都很紧张激动。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垫场赛

  “决赛”前夕,四监区一切如常。为了配合“决赛”气氛,监狱的文体活动比往日密集了一些。

  服刑人员组成的管乐队在排练《春天的故事》与《蓝色山脉》。这支管乐队曾有30名成员获得了中国音乐学院颁发的等级证书,其中一人获得两张证书。另一名出身这支管乐队的刑释人员张忠阳在2012年5月参加了浙江卫视的《中国梦想秀》,含泪演唱了一首《春天里》,打动了也曾有入狱经历的评委周立波。

  山风吹来,天气不算很热。下午2点半,李明所在的“新生队”与“希望队”踢了一场决赛前的七人制足球“垫场赛”,一名警官负责记分。平时,深圳监狱的服刑人员每个月有一次踢球机会,世界杯期间则增加到三次,比赛队服是监狱提供的,“穿囚服踢球的感觉不对”。按照监区的说法,这会“培养服刑人员的团队协作、拼搏精神”。

  李明担当“新生队”的守门员,不过这天他的运气很不好。面对对方凌厉的射门,李明数次扑球脱手,最后净吞六弹,以0∶6大败而回。

  晚饭之前,也就是“开赛”前两个小时,球迷们对南方周末记者讲了他们的预测结果。

  “我觉得德国队至少赢三个球,4∶1或者3∶0吧,他们有默克尔助战。”李明打了一个响指,“九十分钟搞定!

  26岁的陈星点头:“勒夫好帅,没问题。”他希望带着夺冠的喜悦报名参加汽修班的学习,那辆被拆解的丰田卡罗拉汽车在等着他去琢磨。

  恨死了足球的吴华拒绝对比赛结果做出预测。

   压抑的激情

  “决赛”在7月14日晚七点半正式打响。实际上,这距离德国队举起冠军奖杯,已经过去了14个小时。

  一名服刑人员将电视打开,监区中控台准时放送了凌晨录下的比赛录像。这是属于他们的“直播”。令李明蒙羞的那个足球被摆在46英寸的电视机旁边。

  伊瓜因在第30分钟接应梅西的传球,攻破德国队球门。场下的阿根廷球迷随着伊瓜因的庆祝动作欢呼了一次,又随着边裁的越位旗而嘘了一声。5分钟后,德国队4号赫韦德斯绊倒了对方球员萨巴莱塔,场下有阿根廷球迷高喊“黄牌”。主裁判果然出示了黄牌。

  观众很有秩序,危险球来临时,才会出现短暂而拘谨的欢呼,没有人跳起来。普通球迷的激情在这里明显受到了压抑,即使警官鼓励他们“放松一些”也无济于事。身上的囚服、偶尔走动的警官、身后的铁门,都在时刻提醒他们,他们在高墙之内。

  半场休息时,四名吉他手上前弹唱了一首歌,就像NBA比赛中的拉拉队一样。曲罢,大家鼓掌。一名服刑人员带头大声说:“《从头再来》,预备—唱!”

  一曲结束,下半场开球。仍然没有进球,人群中间歇出现了几次欢呼。一名球迷在90分钟快结束时吹了一声口哨,似乎对比赛不满,显得特别刺耳。

  可能是迟迟没有进球,两名观众在90分钟常规时间结束后准备“退场”。值班警官上前教育说:“场上球员在比赛,你们也一样。虽然现在还没有进球,但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要放弃。

  最热烈的欢呼来自格策进球那一刻,不管德国队球迷还是阿根廷队球迷,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比赛结束后,值班警官走上前,示意大家安静。突然,他像一名港台歌星一样,试图调动大家的情绪,高喊了一声:“德国队的球迷在哪里?”半数人满足地使劲拍手。

  “巴西世界杯结束了,但是你们的人生世界杯还没有结束。以后你们的人生世界杯会取得什么样的成绩,就看你们的表现了。”值班警官说。

  比赛录像还在继续播放,足球解说员贺炜还在卖力解说。颁奖典礼大约在20分钟后举行,李明没有看到德国队捧杯的那一刻。在他们列队散场的时候,也没有听到贺炜透过电视机留下的、可能适合他们的一句话:

  “艰难的生活并不是浪漫,踏实的活着才是最高明的艺术。

  (应深圳监狱要求及保护服刑人员隐私需要,文中李明、张强、楚亮、吴华、陈星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