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夏笳谈中国科幻:依旧是少数人的大众文化
●科幻究竟是“小圈子文化”还是大众流行文化?
●《三体》系列之后,中国科幻进入怎样一个新的文化时空?
●如何看待制作中国科幻大片的呼声?
●怎样认识当下的科幻作家队伍和科幻出版生态?
4年前,当复旦大学教授严锋盛赞刘慈欣“单枪匹马将中国科幻拉到世界水准”时,其他中国科幻人亦为此欢欣雀跃,并相信《三体》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将标志着中国科幻下一个新纪元的到来。
4年中,面对《三体》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持续升温,面对媒体一次又一次提问“为什么到现在才出一个大刘(刘慈欣)”“除了《三体》,中国科幻还有什么”,这种喜悦和期望,已不知不觉转变为某种焦虑。一个新词出现了:“后三体时代的中国科幻”。这不仅是一种时间上的断代,同时也是一种空间上的区隔——当下“三体粉”们所占据的社会与文化空间,已经远远溢出曾经孕育中国“科幻迷”的空间。正是在这样一个新的文化时空里,中国科幻的“新纪元”往何处去的问题显得更加重要。
作为文化共同体的“小众”
按照美国科幻作家戴蒙·耐特的说法,“科幻小说是少数人的大众文化”。但这样的“少数人”却往往有着惊人的热情、凝聚力和生产力。1988年,黑龙江伊春市林场的青年工人姚海军给《科学文艺》杂志社写信,谈到自己想创办一个科幻迷组织,这个想法得到主编杨潇的支持鼓励。消息在《科幻世界》杂志上登出后,姚海军很快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科幻迷的信件和捐款。在当时简陋的条件下,他用手刻蜡纸油印的方法,印制了作为“中国科幻爱好者协会会刊”的《星云》创刊号,这也是中国第一份科幻迷刊物。此后每一期《星云》稿件都由会员们寄到姚海军处,由他编辑、抄写、刻版,然后将印好的刊物定期邮寄到会员手中。制刊、通讯和邮寄的资金,来自会员们缴纳的会费和捐款,其中个别会员的捐款甚至达到几百甚至上千元之多,这在上世纪90年代并不是个小数目。
今天的年轻人似乎很难想象,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科幻迷们如何通过费时又费力的邮政系统,依靠自下而上的组织而形成这样一支队伍。实际上,从《星云》创刊,到1991年科幻作家吴岩在北师大开设科幻课,到1995年水木清华科幻BBS开版,到各种各样的科幻迷杂志、科幻网站、科幻组织、高校科幻社团创立,到2010年8月“世界华人科幻协会”(CSFA)在成都宣告成立,中国的“科幻文化共同体”的核心成员始终保持在百十来人的规模,每个人都是共同体文化的高度积极参与者。直到今天,当微博、人人、微信等各种社交网络更新换代和与时俱进之际,像刘慈欣、宝树这样的作家,依旧会在水木科幻BBS上发表作品并与网友互动。尽管参与讨论的人数并不多,但每个人都会花费时间和精力,在回帖中贡献高质量的内容。
借助新媒体传播的“大众”
与之相比,《三体》的传播模式则明显不同。如刘慈欣本人所说,《三体》最初的预期读者不过数万,其意料之外的一夜爆红,固然与作品本身好看有关,但亦是多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这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一批以互联网和媒体从业者为主的微博红人们的大力传播。除小说外,与《三体》相关的一系列粉丝文化现象,譬如原创主题音乐、MV制作、Cosplay、同人微小说、人物配图、影视剧选角讨论乃至于以小说中秘密组织“ETO”自我命名的三体粉丝迷群,几乎都是以微博为主要平台进行生产传播。尽管刘慈欣本人曾预测,出版于2010年的《三体Ⅲ:死神永生》销量应该不如2006年出版的《三体Ⅱ:黑暗森林》,但结果恰恰相反,正是《三体Ⅲ:死神永生》最终引发了真正的阅读热潮,这或许就与第三部的出版时机恰与微博发展同步有关。从《三体Ⅱ》到《三体Ⅲ》,从“小众”到“大众”,网络传播机制的演进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这种新的传播机制,也让“小圈子文化”与“大众流行文化”二者之间越来越难标记出清晰的分界线。“小众”可能一夜之间变成“大众”,而“大众”亦需要各种各样的“小众”来维持生产活力。如今,科幻文化在大众文化领域的一个重要反映,就是对中国科幻大片的呼声越来越高。大投资、大卡司(明星阵容)、大场景、大科技、大力营销宣传以及巨大的商业回报,科幻与电影工业几乎天然“配对”,已经并将继续在大众文化市场驰骋。问题在于,发展这种“大片”的同时,不能忽视甚至抛弃那些有艺术追求、有独立创造力的“小片”。某种程度上来说,科幻文艺的本质是一种诞生于“边疆”并随“边疆”不断游移,从而永远处于“生成”状态的文艺,这“边疆”绵延于已知与未知、魔法与科学、梦与现实、自我与他者、当下与未来、东方与西方之间,保持探索性是保持它的生命力的关键。从这个角度来看,当下中国科幻所面临的挑战,一方面是吸引大规模资本,将《三体》电影版这样的科幻项目做大做强,另一方面则是建立和完善多层次的产业链,令形形色色的小圈子实践能够在相对丰富的文化生态系统中找到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
繁荣与危机并存
从大小之辨的角度来审视,后三体时代的中国科幻正处于繁荣与危机并存的局面。首先,在传统纸媒不断萎缩的趋势下,科幻期刊和图书出版的市场份额受到影响。从上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之初,各种幻想类期刊(或丛刊)相继涌现,然而大多极为短命。2014年底,由山西科协主办的《新科幻》杂志(其前身为创刊于1994年的《科幻大王》)宣告停刊,曾经百舸争流的期刊市场上,只剩下《科幻世界》茕茕孑立、形单影只。这意味着科幻短篇发表的份额几乎打了对折,从而减少了新人练笔和崭露头角的机会。
其次,自从“70后”与“80后”的两代青年科幻作家,分别于90年代和新世纪之初集体亮相之后(其中多数人都是在大学本科阶段开始发表作品),“90后”却一直迟迟未能形成创作队伍。包括宝树、张冉等最近几年蹿红的“新人”,其实同样是伴随《科幻世界》一同成长的“80后”科幻迷,对科幻文化本身有较高的忠诚度。而更年轻一些的作家们,尽管不乏才华横溢者,但能够持续创作和发表作品的并不多见。
最后,尽管《三体》现象引发了对于科幻长篇出版的市场需求,许多青年作家亦纷纷以签约出版集团的方式走向长篇创作,并实现了相对可观的印数和销量,但科幻短篇的读者却在不断流失。2014年,以科幻评论家“兔子等着瞧”为首的几位科幻迷,组织了一个名叫“彗星科幻”的科幻擂台,每月一个题目,邀请中美科幻作家同台竞技,各自完成一个科幻短篇。尽管每一期的擂台作品都可以在网上免费阅读,并且拥有相当高的创作水准,但其读者却往往只是“核心科幻圈”的百十来人。这似乎同样展现出“小众”生存空间的萎缩。
尽管如此,新的生机却依然在孕育之中。在2014年11月初结束的第五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嘉年华活动中,我们看到西装革履的科幻作家们放下矜持和拘谨去扮演大众明星,也看到科幻迷们以Cosplay和制作周边产品等种种“小众”方式展现他们自己,我们看到因为《三体》而开始对科幻感兴趣的互联网文化名人们,也看到影视、游戏、动漫及其他文化产业从业者坐在一起共商大计。所有这些,展现出的是形形色色的“边疆”,以及跨越“边疆”的探索与交流。
在“后三体时代”,中国科幻依旧是少数人的大众文化,但“少数”的形式与内涵却正在变得更加丰富、庞杂和多元,从而有可能像星云奖开幕论坛所期许的那样,去创造“70亿种不同的未来”。
【作者简介】
夏笳,科幻作家,著有《关妖精的瓶子》等,现任教于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 人民日报 》( 2015年04月07日 1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