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农民被误诊艾滋病10年"生如死囚" 妻离子散

18.05.2016  18:42

命运和杨守法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2004年6月,40岁的河南镇平县农民杨守法经普查,被县疾控中心确诊为艾滋病。用他的话说,从此,“自己无情地被甩进地狱,整日生活在如瘟神般被避讳、远离尘世的世界里”。

当时,正值壮年的杨守法,惶恐失魂,多次想要自杀。后来,妻子与他离婚,子女随妻远去。他的生活贫困、封闭,浑浑噩噩,“不知道哪一天就死了”。

2012年9月5日,被误诊艾滋病近9年后,杨守法在南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看病时,无意间第一次得知自己并非艾滋病患者。

每天吃抗艾滋病病毒药物,身体却越来越差。2012年9月,杨守法病重,到南阳市治疗,检查显示自己并无艾滋病。杨守法很吃惊:“这怎么可能?!”

镇平县卫生局2015年11月通报称,杨守法艾滋病病毒抗体筛查结果为阴性,但2003年留存血样检测结果仍为阳性;将申请对血样进行DNA比对,若不符,将调查相关环节。

然而,半年过去,曾“生如死囚”的杨守法,仍未等到一个说法。

“你是那号病”

2016年5月10日,杨守法将自己的遭遇制成红底白字的喷绘,他计划再次向上反映情况。

喷绘里说,被误诊艾滋病,使他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杨守法今年53岁,镇平县城郊乡四里庄村人,小学毕业。1985年结婚后,先后与妻子生育一女两男,以种地、农闲时到建筑工地做工营生。被误诊艾滋病前,杨守法还买过石子粉碎机,后因行情不好卖掉。“啥赚钱干啥。”杨守法回忆,那时虽不富裕,也算幸福。

杨守法回忆,2003年底,村医胡明道通知健康普查,他也去村北头抽了血。数月后,胡明道到他家说“你是那号病(艾滋病)”。因为村里得艾滋病的多,当时反复低烧,杨守法没有丝毫怀疑,只觉得浑身发软,“想死了算了”。

胡明道告诉澎湃新闻,1992年左右,镇平县卖“黑血”的很多,许多村民因此感染艾滋病;2003年底筛查艾滋病,当时有政策,哪个村筛查出超过20个,就设艾滋病治疗点,盖5间房,配医生、护士。

一份《河南省农村地区HIV/AIDS诊断表》显示,杨守法首次确诊HIV是2004年7月15日,确诊单位是镇平县卫生防疫站(现疾控中心),感染疑因1992年献血(卖血)。

一份《河南省农村地区HIV/AIDS诊断表》显示,杨守法可能感染途径为“献血”,可能感染时间为“1992年”。杨守法回忆,那时因超生被罚款,家里经济紧张,他卖过一次血,50元。“一次抽两大袋,太吓人,没敢再卖第二次。”

澎湃新闻从镇平县卫生局获悉,2003年,按照河南省疾控中心统一部署,镇平县对既往献血重点村开展重度感染层和中度感染层调查,四里庄村被省疾控中心列为中度感染村,由县疾控中心、县中医院组织人员,在该村委会、村卫生所的配合下,于2003年12月对该村重点人群HIV感染情况进行了采血调查,杨守法即为此次调查对象。

镇平县卫生局称,杨守法采血时间是2003年12月15日,初筛阳性时间为2004年1月18日,确诊(注:用不同试剂复核初筛阳性的血液标本)日期为2004年6月23日。“确诊后,由县中医院工作人员对其进行了流行病学个案调查,同时纳入病人管理。”

“如瘟神般被避讳”

得到通知后,杨守法称多次想自杀,他的内心,被惶恐击垮。

此前,杨守法身体很棒,每天装石子能装一车。后来,干一点活,就感觉浑身疼。他认为需要营养,“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每天疯狂吃肉,有时一顿能吃掉一只鸡。

杨守法没敢对家人讲。当时,已经辍学的长女、长子跟着在四川打工的妻子,只有次子在镇平读书。2004年9月,觉得知识不够,15岁的长子杨宝(化名)回镇平重读初中,无意间翻到杨守法的治疗本,并告诉母亲。很快,杨宝再次辍学,回到四川。

2006年,杨守法的次子辍学,先去湖南,后来也去了四川。

“那时候,他啥也干不了,连我每星期15元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来。”时隔多年,杨宝如此解释。

村里更没有“秘密”。一堆人在说闲话,杨守法一到,人们就走开了。慢慢,杨守法与亲戚朋友断掉来往,村里的红白喜事,也从不参加。回到家,就把院门顶上。

“听孩子说她爹得了艾滋病,这个病听起来很可怕。”杨守法的妻子李莉(化名),再没回过镇平,直到2010年起诉离婚,但因杨患病,镇平县法院未判离婚。

2011年7月,李莉再次起诉离婚。其诉称,当年是被人贩子拐卖到镇平与杨守法结婚,婚后双方毫无感情,2004年后一直分居。这次,杨守法气得没有出庭。

最终,镇平县法院判决准予离婚。李莉向澎湃新闻坦言,她是被堂哥带到镇平而非贩卖,婚后两人感情还可以,因为杨守法不肯离婚,“担心法院不判,才往感情不和说”。

杨宝选择理解母亲:“毕竟,她那时候还年轻。”听到这话,杨守法表情酸楚中带着些愤恨。

杨守法的房屋早些年已经倒塌,如今他无家可归。

子女们很少回来,也很少打电话。“我也不想联系他们。“问起原因,杨守法沉默不语。

如今,杨守法孤身住在举家外出经商的哥哥家--父母留给他的三间瓦房,早些年已漏雨坍塌,成为废墟。杨守法无心,更没钱重盖。他在反映材料中说,被误诊艾滋病,使他“无情地被甩进地狱,整日生活在如瘟神般被避讳,远离尘世的世界里”。

“没病吃了10年药,身体能不垮吗?”

随着对艾滋病认识的加深,杨守法明白,只要按时吃抗艾滋病病毒药,问题不大。不过,他仍经常做梦,梦到和一些村民玩耍,醒来,惊觉这些村民已死多年。

起初,杨守法在镇平县疾控中心领药,“吃1分钱硬币大小那种白药片,一片一天分三次吃,吃完吐得厉害“。2005年10月,杨守法被分到城郊乡十里庄村艾滋病治疗点,药物升级为“司他夫定、拉米夫定和艾泰定”,反应没再那么强烈。

每天吃药,杨守法的身体却越来越差。

夏天,他穿着厚外套,还冻得“像筛子一样”。冬天,躲进被窝不行,必须在院里烤火,新鞋都被烤烂过两双。手抖、头蒙、耳朵嗡嗡响,眼睛模糊,记忆力变差。

“他脑子不好使了。跑三轮拉客经常迷路、找错钱。”杨守法的“病友”、表姐温老太说。

被误诊的九年中,杨守法每天都要吃一定量的抗艾药物,他怀疑这些药物的副作用已经对他的健康造成了伤害。

2012年9月,杨守法病重,到南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治疗,“没敢说是艾滋病”。次日,他拿到检查结果,看不懂HIV抗体阴性什么意思,医生说“意思就是没艾滋病”。

“这怎么可能?!”杨守法很吃惊。

这次检查,还查出杨守法患食管炎、糜烂出血性胃炎、胆囊炎、前列腺增生等疾病。

杨守法到十里庄村艾滋病治疗点咨询,负责人张钦泽说,可能一直在吃抗艾滋病病毒药,检查结果不准。随后,杨守法停药,两年内先后到多家医院检查,结果均为阴性。

吃了9年的抗病毒药,杨守法怀疑自己的身体因此跨了。虽然确诊没得艾滋病,但他却需要吃一系列的药来治疗自己的其他疾病。

“没病却吃了10年药,身体能不垮吗?”杨守法说,常年看病,花光了他的积蓄。

5月12日,镇平县疾控中心艾防办工作人员说,“是药三分毒”,“(副作用)不都在瓶上写着吗。”

半年,仍没等到说法

2015年11月,侄子将杨守法的遭遇发帖曝光。11月10月,镇平县卫生局通报称,7月15日杨守法要求对其进行艾滋病病毒抗体检测,结果为阴性,但2003年留存的杨守法血样检测结果仍为阳性;镇平县卫生部门高度重视,将对原留存血样申请上级有关部门进行DNA比对,若不符,将对相关环节进行调查。

通报表示,“若确属工作过程中出现的原因,在对相关人员进行处理的同时,依据有关规定对杨守法依法予以补偿。目前事情处置工作正在进行中”。

原本,作为艾滋病患者,杨守法可以享受两个人的农村低保,每月共200元。另外,从2013年起,还有每月200元的艾滋病救助金,每年2400元一次领取。但被证实系误诊后,2015年底,他没拿到这笔救助金。

帮杨守法去咨询的温老太说,县疾控中心的意思是杨守法已经确定非艾滋病,因此不再有资格领补助金。不过,杨守法怀疑,这是因为自己“(发帖)闹的太厉害”。

非但救助金被取消,如今,半年过去,杨守法仍未等到一个说法。

5月11日,杨守法拎着反映材料和证据,准备到镇平县卫生局讨一个说法。

2016年5月12日,镇平县疾控中心副主任说,因为血样存放时间太长,没有检测到DNA。而主任郭建涛称,因为血样保存的是血浆,里面没有有效成分,提取不出DNA。

每年,镇平县疾控中心都抽血两到三次,为何没查出来杨守法是误诊?

镇平县疾控中心艾防办工作人员称,艾滋病确诊后,每年的检查就不再做HIV筛查,只检查CD4(注:艾滋病病毒攻击对象是免疫细胞CD4,所以其检测结果对艾滋病治疗效果的判断有重要作用)、肝功能、肾功能等,因此检查不出来。

杨守法请律师写的申诉材料。他曾两次进京信访,距镇平县卫生局承诺调查已过去半年,他仍未等来一个说法。

对当年血样是否弄错,该工作人员未回应。

十里庄村艾滋病治疗点杨守法的档案显示,其二三十次CD4检测结果,多数处于正常区间值内,有些甚至要高些。此外,2013年8月15日、2014年9月4日两次检查(均在杨守法发现自己被误诊后),注明“病毒载量”为0,以前的检查则未标明“病毒载量”。

对此,负责人张钦泽称,如果吃药控制得好,会出现CD4正常,病毒载量为0的情况。

“恨”

此前在反映材料里,杨守法提出索赔200万元。这个数字,是他和“病友”、表姐温老太商量的。“肯定要不到那么多,但写的少了,肯定给的更少。”温老太说。

2016年3月,在城郊乡政府,镇平县疾控中心、县中医院工作人员,曾和杨守法及其侄子就补偿问题谈判。“他们说10万元都赔不到,我扭头就走了。“杨守法说。

最近(5月10日左右),村支书问杨守法,赔偿25万元行不行,不行的话可以起诉。

“我的人生都被毁了,他们才赔一二十万元!“杨守法说。

停药三年后,杨守法的身体有所恢复。但其记忆力仍然很差,澎湃新闻注意到,2015年的许多事情,他都说不清楚。手还不定时地发抖,出门需要拄着拐杖。

杨守法寄居在举家外出做生意的哥哥家,因为“觉得自己有艾滋病”,他从未住过正屋和偏屋,也从未用过哥哥家的灶房。

杨守法穿的衣服,脏兮兮的,后背裂出一道一二十公分的口子。虽然哥哥家是三间瓦房,但他从未住过正房和偏房,都是睡在院门边的砖房里。屋里除去一张老式木床,摆满杂物。破旧的被子,泛着油腻的光。唯一能用的电器,是一盏灯泡。他也没用哥哥家的灶房,在棚下搭了一个液化气灶。锅碗好些天没洗,散发出让人犯呕的味道。

从被告知自己是“那号病”,杨守法就以开黑三轮拉客为生。“老式的没人坐”,去年他花6000元更换新三轮。身体经不起劳累,他只下午出车,每天赚二三十,“保证明天有饭吃”。

杨守法在镇平县城跑三轮车拉客,每天下午1点到6点出车,他能收入二三十元,“保证第二天有吃的”。

四里庄村距县城约两公里。5月12日18时,杨守法收车回家,开始用电磁炉煮挂面。因为胃出血,他不能吃热的、油腻的。面煮好,放凉,放些盐和味精才开始吃。

吃完饭,就着面条汤,他吃了一把药。

杨守法早上从不吃饭,一般睡到中午起床,每天两顿饭,多是白水面条,很少买菜。

家里,门后的面缸空了很多年,里面放着杂物。这包2.5元的挂面,是家里唯一的吃食。杨守法指着屋里火腿肠、鸡蛋、王老吉的空箱说,这是侄子发帖曝光后卫生部门人员送的。

虽然已确定系误诊,杨守法并未从艾滋病的阴影中走出来,生活仍很封闭。

此外,事情迟迟没有解决、家里没钱、两个儿子年纪不小还没结婚、自己身体不好啥也不能干,使杨守法很发愁。这两年,他常因烦闷喝酒,但酒量不好,一两就醉。

去年,杨守法喝了五瓶便宜白酒,其中两瓶,是在三轮车上贴广告换的。

曾经的杨守法,生如死囚。他说,如今,自己仍看不到希望,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恨误诊你的卫生部门吗?”澎湃新闻问。

“恨。”杨守法如死水的眼里,闪出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