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美,是回来做自己
蒋勋 1947年-
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福建长乐人。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现任《联合文学》社社长。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
要讲美,我所有的语言加起来其实也比不上一朵花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我在台湾的企业界讲过很多次。在大学里讲美学,我不太会用到“竞争力”。美可能是一朵花,很难去想象如果我凝视这朵花,跟竞争力有什么关系。
我曾在美索不达米亚(现伊拉克境内)发现八千年前的一个雕刻:一个女孩子从地上捡起一朵落花闻。这个季节走过北京,如果地上有一朵落花,很可能一个北京的女孩子,也会把它拣起来闻。如果这是一个美的动作,它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八千年前的艺术品里就有。所以我在大学上美学课不谈竞争力,就谈这朵花。
那时,我在台湾中部的东海大学。这个学校有十三个校徽,它的前身是辅仁大学、燕京大学、金陵女大、圣约翰大学……当年美国人用庚子赔款建了十几所教会学校,1949年以后庚子赔款余款撤到台湾,成立一个联合董事会。东海大学就是用这笔钱建起来的。校园很大,整个大度山都是它的校园,校园里到处都是花,每年四月开到满眼缭乱。教室的窗户打开,学生们根本不听我讲课。刚开始我有一点生气,可是我想,要讲美,我所有的语言加起来其实也比不上一朵花。所以我就做了一个决定:“你们既然没办法专心听课,我们就去外面。”他们全体欢呼,坐在花树底下。我问:为什么你觉得花美?有说形状美,有说色彩美,有说花有香味……
把这一切加起来,我们赫然发现:花是一种竞争力。它的美其实是一个计谋,用来招蜂引蝶,其背后其实是延续生命的旺盛愿望。植物学家告诉我,花的美是在上亿年的竞争中形成的,不美的都被淘汰了。为什么白色的花香味通常都特别浓郁,因为它没有色彩去招蜂引蝶,只能靠嗅觉。我们经常赞叹花香花美,“香”和“美”这些看起来可有可无的字,背后隐藏着生存的艰难。
后来我跟学生做一个实验,我们用布把眼睛蒙起来,用嗅觉判断哪是含笑,哪是百合,哪是栀子,哪是玉兰……这个练习告诉我们,具体描述某一株花“香”是没有意义的,每种花的香味都不一样,含笑带一点甜香,茉莉的香气淡远……美是什么?另一种物种没法取代才构成美的条件。我问学植物的朋友:如果含笑香味和百合一样会怎样?他说:“那它会被淘汰了,因为它东施效颦,没有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所以我常常给美下一个定义:美是回来做自己。可是谈何容易。
“东施效颦”是一个很悲哀的成语
东施效颦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西施是上古时代很有名的一个大美女,她的故事有点像李安拍的《色·戒》。吴越打仗,越国打败了,越王勾践要复国,可是军事力量不够,谈何容易,所以他就想到了一个现代人类还在用的方法,训练女间谍。这些女间谍其实是在民间找到的。东村姓施的姑娘就叫东施,西村姓施的就叫西施……如果你只训练一个女间谍,万一她失败了,你就没戏唱了,所以要多训练几个。所以那次越王一次送去十几个美女,让她们运用各种能力去蛊惑吴王夫差。结果西施成功了。
我们不知道西施到底有多美,她留下来的记录蛮特殊,她大概有心绞痛的病,一痛起来她就会皱眉、捂住胸口,后来我们特意把这两个动作命名为“颦”和“西子捧心”。西施每次一心绞痛,夫差简直会爱怜得魂飞魄散。这个时候最痛苦的人是东施,因为她摆出各种姿势,夫差都不太看她。东施大概会经常怨毒地看着西施想:我到底输她什么?美一旦开始有输赢,有比较,其实是蛮悲哀的事。最后东施得出一个非常危险的结论:她会心绞痛,她会发愁,我不会。
其实东施有可能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女孩子,也许是跑四百米能得冠军的田径选手,皮肤晒得黑黑的……很多人在电影里故意把东施拍成一个很丑的女孩子,我觉得不对,她如果丑,她不会被国家选出来。可悲哀的是,东施到最后没有办法相信她自己也是美的。所以有一天上朝,她故意模仿西施,那么壮、那么健康的女孩子,一皱眉,一捧心,所有人都快疯了。“东施效颦”是一个很悲哀的成语。
美最大的敌人是“忙”
你的眼睛能看到多少种颜色?科学家说,我们的视网膜能分辨两千多种颜色。大家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有那么多吗?红、蓝、紫……你数几个就数不下去。
我们知道,汝窑是世界第一瓷器品牌,又名“雨过天青”,最早是五代后周世宗创造的。别人问世宗:你喝茶的茶杯是要蓝色的还是绿色的。他看着天说:给我烧一个雨过天晴的颜色。工匠很犯难,因为他要等下雨,等雨停,要看天空很久,观察到天光在蓝跟绿之间变幻,其间又透露出太阳将要出来的淡淡的粉红色。聪明的皇帝宋徽宗把它沿用下来了。康德说“美的判断力”,把这样的色彩固定在瓷器上,需要多么高超的“美的判断力”!
我们在作美的判断的时候,视觉通道打开了、听觉通道也打开了。
听觉并不只是听贝多芬、巴赫。寒露的时候,入夜以后,如果你仔细听,应该可以听到树叶的沙沙的声音,伴随秋天最早到来的是声音。我们的古人写过多少关于“秋声”的诗,古代文学里有多么好的敏感度!如果我们只知道让孩子背唐诗宋词,而忘了让他聆听秋天的声音,那没有太大意义。
秋声一来,过不了几天,香山满山的银杏都会变黄,洒落一地。
今天我们讲竞争力,(树叶)掉了还有什么竞争力?因为接下来的季节是一个艰难的季节,在纬度这么高的地方入秋入冬养分是不高的,只能把部分肌体牺牲掉,保存最好的水分和养分,来年春天重新发芽。如果你看到了秋天凋零的悲哀,那你恐怕不懂什么叫“看不见的竞争力”。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自然每一天都在做美的功课,可是他不讲话。
我最敬佩的老师佛陀,没有写过一本书,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佛经,不过是他学生的笔记,所以开头总是说“如是我闻”。有一天佛陀不想讲课了,就拿一朵花给大家看。他的意思是说:我一生讲的经,就在那朵花里,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
回到生命的原点,才能看到美。美最大的敌人是“忙”,忙其实是心灵死亡,对周遭没有感觉的意思。我们说“忙里偷闲”,“闲”按照繁体字的写法,就是在家门口忽然看到月亮。周遭所有最微小的,看起来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能是我们最大的拯救。我不觉得,今天在这个城市里,我们讲任何大道理对人生有什么拯救,我们能做的是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点点像女娲补天一样,把我们的荒凉感弥补起来。
(节选自蒋勋演讲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