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府观澜:在岭南,化“奇奇怪怪”为神奇

24.11.2014  17:36

  连君设计的广州茂德公草堂度假酒店

 


  汤国华

 

  吕兆球

 

  吕兆球设计的沙湾茶室外观

 

  □本版撰文/羊城晚报记者 钟哲平

  日前,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说,不要搞“奇奇怪怪的建筑”。半个世纪前,建筑历史学家梁思成在谈到20世纪初的英美建筑时也曾批评,“每一个城市成为一个千奇百怪的假古董摊,成了一个建筑奇装跳舞会”。

  如今的中国建筑,是否正经历着英美建筑那个时期的过程呢?关于建筑的“奇奇怪怪”或“规规矩矩”,有没有清晰的界限?传统与现代、保守与个性、实用与美观,如何才能得到最好的结合?我们的岭南建筑师们有自己的看法。

  岭南之论

  梁思成:“千奇百怪”缘于个人自由主义之失败

  这种“奇奇怪怪”的建筑其实源来有自,与梁思成所揭示的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千奇百怪”的英美建筑如出一辙:“在19世纪中,考古学的智识引诱着建筑师自觉地去仿古或集古;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许多极端主义的建筑师却否定了一切传统。每一个建筑师在设计的时候,都在自觉地创造他自己的形式,这是以往所没有的现象。个人自由主义使近代的建筑成为无纪律的表现。每一座建筑物本身可能是一件很好的创作,但是事实上建筑物是不能脱离了环境而独善其身的。结果,使得每一个城市成为一个千奇百怪的假古董摊,成了一个建筑奇装跳舞会。请看近来英美建筑杂志中多少优秀的作品,都是在高高在上的山崖上,葱幽的密林中,或是无人的沙漠上。这充分表明了个人自由主义的建筑之失败,它经不起城市环境的考验,只好逃避现实,脱离群众,单独地去寻找自己的世外桃源。”这是梁思成 1950年1月22日在营建学研究会上的讲话,题目为《建筑的民族形式》。

 

  岭南之范

  近代岭南建筑已超过北方建筑

  就在英美建筑极端张扬个性的这个时期,岭南建筑,也正进入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岭南建筑研究所所长、广州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汤国华告诉羊城晚报记者,自清代开始,岭南建筑在全国处于一个特殊地位。中原及北方建筑清代开始走下坡路,而广东因通商便利,经济发展,建筑水平不断上升,达到很高水平。尤其在结构用材、艺术装饰方面,已经超过北方。石雕、砖雕、木雕等本土艺术在建筑中的运用,更是精美绝伦,登峰造极。岭南建筑在技术上与自然得到最大和谐,冬暖夏凉,通风避雨。在文化上灵活求变,不同地区各有特色,每条村子的建筑都不一样。进入清末民初,岭南建筑受西方影响较多,别开生面。比如陈家祠的砖雕上出现了两个西方小天使,把儒教文化和天主教文化相结合。中山大学的八角亭也很有趣,把椰子、香蕉、橘子等岭南佳果的造型做到亭顶。对了,还有一只田螺!

  广州爱群大厦接近世界水准

  广州园林设计师吕兆球作为年轻一代设计师的代表,他喜欢走街串巷,从现存的岭南老建筑中吸取营养。最让他兴奋的,是民初时期的作品。这个时期的建筑,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与地方风格。比如落成于1937年的爱群大厦,是广州第一幢钢构高层建筑,外形模仿美国同期的摩天大楼,与上海和平饭店并列为接近当时世界水准的中国高层酒店建筑。爱群大厦在建筑风格上具有西方元素,骨子里仍传承着广州传统建筑文化。首层临街建有骑楼,为路人遮阳挡雨。二层以上建有通天(俗称天井),有利于炎热气候下的空气对流并降低室温。从珠江边望去,让人感受到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

  吕兆球介绍说,广东民初时期的建设,基本囊括了当时的所有建筑类型。行政建筑有广州市府合署、商业建筑有城外的大新大厦(今南方大厦)、科研建筑有国立中山大学石牌校区建筑群、医疗建筑有博济医院(今中山二院)、宗教建筑有光孝堂、纪念性建筑有中山纪念堂。还有各种类型的工业建筑和住宅建筑。在建设新建筑的同时,也很注重对历史建筑的修葺,如南海神庙、怀圣寺、镇海楼的维护工程。

  这个时期,广州根据自然气候及人文习俗,制定了不少建筑类的市政规章,如《取缔众墙通则》、《建筑骑楼简章》、《修正取缔建筑章程》等,对街巷宽高比、骑楼建筑、天井建设都作出了规范和指导。还成立了广州市建筑审美委员会,规范城市建筑风貌。成立广州市下水道设计委员会,统筹城市排水系统建设。

 

  连君

 

  翁帆

 

  岭南之脉

  人才济济造就岭南建筑的黄金时代

  此时的广东建筑界更是人才济济,盛况空前。推动市政建设的孙科、程天固、林云陔、刘纪文等官员,均是学有专长的广东籍留学生,引入世界先进城建理念建设广州。这一时期全国有八所大学创办了建筑系,其中六所是由广东人担纲的。1927年,中央大学创立建筑系,是中国建筑学高等教育的开端,首任系主任刘福泰是广东宝安人。1928年,东北大学创立建筑系,首任系主任就是梁思成,广东新会人。1946年,梁思成又来到清华大学,成为建筑系首任系主任。 1932年,勷勤大学创立建筑系,首任系主任是林克明,广东东莞人。1940年,重庆大学创立建筑系,首任系主任陈伯齐,广东台山人。1942年,上海圣约翰大学创立建筑系(后并入同济大学),首任系主任黄作燊,广东番禺人。1946年,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现西南交通大学)创立建筑系,首任系主任林炳贤,广东惠州人。上世纪30年代,建筑界还有“四大名旦”的说法,分别是李惠伯、陆谦受、杨廷宝、童隽。李惠伯和陆谦受均为广东新会人。

  广东建筑界在民国独步一时,留下来的作品均可见当时设计师的智慧与用心。吕兆球激动地说:“如今重踏大南路的平民宫,我们仍可见到这幢民国广州廉租房,枕河而筑,讲究通风采光,不起眼的铁艺构图精美,建筑质量至今依然过硬。当今中国建筑界有‘建筑的社会意义和人文关怀’之类的建筑评选,平民宫作为历史建筑,放在当下的评选中也毫不逊色!

 

  岭南之虞

  “这么急着拆干什么!

  这些让汤国华、吕兆球迷恋的岭南建筑,如今却让他们很着急。

  汤国华说,一件衣服尚能缝缝补补又三年,穿着还很舒服,何况一座建筑,这么急着拆干什么!上世纪30年代,梁思成考察建于隋朝、屹立千余年的赵州桥之后,在他的文章里写道:“面对此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临走真是不放心,生怕一别即永诀。

  这种不放心,汤国华如今感同身受。海关大楼验货场、原沙基惨案发生地六二三路沿线建筑、成片的近现代岭南骑楼……提起这些连基本测绘图都来不及画完就被拆掉的建筑,汤国华无奈地说:“岭南建筑的文献资料很有限,很多优秀建筑的原理和巧妙之处我们都要实地研究。比如广州怀圣寺光塔,建于唐代,它强大的抗震功能一直是个谜,至今未能完全解开。我们要不断学习古人的智慧,可是常常来不及。有时候施工队一边拆房子,我和学生就在旁边画图。

 

  岭南之光

  乡土情结能治千城一面的无趣

  对于吕兆球来说,弥补这种“来不及”之遗憾的办法,就是在自己的设计中多融入复古的元素,尽可能地保留岭南园林的特色。设计萝岗莲塘村景观提升工程时,吕兆球配植乡土花木品种、点缀广府风格拱桥戏台,让物质的景观空间蕴含传统文化的内涵。设计沙湾古镇清水井茶庄时,吕兆球通过小体量建筑错落布置,围合成院落,对外与历史古镇融为一体,对内自成幽静小天地。吕兆球说:“这个茶室可是正对着广东音乐发源地三稔厅的,我要对得起何氏三杰啊!

  如果说吕兆球的设计特色是把传统融入现代,那么设计师连君的风格,就是把乡土融入城市,以抵抗千城一面的浮华。

  连君不久前设计的广东樟树湾度假酒店里有很多鼓。大堂里有大鼓小鼓,大堂的柱子是鼓槌,吊灯是腰鼓的样子,连洗手盆也用石头凿成鼓的形状,桌子造成鼓的样子就更方便了。

  樟树湾地处连君的家乡雷州。当地人崇拜雷神,雷神在天上打鼓,人间就打雷,鼓是当地人的吉祥物。这家五星级酒店,被赋予了古老的神话色彩。

  从2007年设计位于番禺的广州茂德公草堂开始,连君的乡土情结一直没有改变。他的工作室,就叫乡村记忆馆。连君说:“我来自乡村,我很高兴茂德公草堂建成后,这种崇尚自然的设计风格能被越来越多城市人喜爱。乡村元素可以是一种回忆,也可以是一种向往。

  连君认为任何文化都不是无源之水,广东最好的现代建筑,无不是把岭南文化很好地融入建筑当中。他觉得广东最优秀的现代建筑出现在刚刚改革开放那个年代,如白天鹅酒店、花园酒店、中国大酒店等建筑,都是经典。白天鹅宾馆是莫伯治在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33层的建筑矗立在开阔明净的白鹅潭上,犹如一只临水展翅,跃跃欲飞的天鹅。建筑的中庭还有“故乡水”多层园林空间。“濯月亭”上悬飞瀑,垂萝掩石,清泉流注之下,锦鲤悠然自得。窗外,珠江水碧波千里,与亭中“故乡水”呼应,令人备感亲切。

  令连君叹服的现代建筑还有何镜堂院士设计的世博会中国馆,以及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把传统与现代结合得很好,而成为世界建筑的经典之作。

  同样是引人注目的现代建筑,国家大剧院那个“巨大的蛋状玻璃体”,则不合连君这位有浓厚乡土情结的设计师口味。他觉得这个建筑实用空间不大,也不够节能环保。但这些形状新奇的建筑,并不是连君所认为的奇怪建筑。他觉得最奇怪的是那些新盖的乡、县或区政府办公大楼,有不少竟不约而同建成类似美国白宫的样子,这实在让人费解。

 

  岭南之说

  翁帆[清华大学建筑史学博士、杨振宁妻子]:

  对“奇奇怪怪”抱理解之心态

  清华大学建筑史学博士、杨振宁妻子翁帆在接受羊城晚报记者采访时认为,对现代建筑的新奇应该取宽容的态度。她在《新快报》的建筑随笔专栏中写道: “欧洲的中国风建筑也有‘杂交’品种,例如斯德哥尔摩海格公园的八角亭,是中国与中东的混血。欧洲人对于‘中国’的地理概念是含糊不清的,他们把印度、日本、东南亚等地区的建筑风格也纳入中国风。更重要的是,欧洲人根本不在乎什么是真正的中国建筑,中国风只是一种时髦和新奇,是他们对遥远神秘的东方一种美好的想象。

  这是一种很到位的分析。就像中国人在国内看见不伦不类的“外国建筑”觉得很突兀,中国建筑复制到国外,也未必有几个知音。

  清廷外交官廖恩焘出使古巴时,思乡情浓,便在公署之外买地辟园,仿岭南园林的亭台花竹来修建园林。进入民国后,廖恩焘故地重游,只见“栋宇如新,手植树已合抱,而所谓‘半舫’者,荡然无零砖断瓦之存矣。”不免让廖恩焘有几分感伤。看来买了廖恩焘二手房的西班牙富翁,并不喜欢这修建在陆地上的“奇奇怪怪”的半艘船,把它拆掉了。

  可见审美确实有地域差异、文化差异。游历颇多,眼界开阔,形成了翁帆“见惯不怪”的审美观。对于世界各地一些“奇奇怪怪的建筑”,她觉得有的美,有的丑,有的从不理解到理解,有的则是一见钟情。比如她多年前参观法国巴黎的蓬皮杜艺术中心,就觉得很粗糙,很奇怪,像个半成品。后来读了建筑以后,开始理解设计者的意图,开始欣赏这种像机器一样真实的结构美。功能都是裸露的。

  “但是理解只是理解,喜欢是另一回事。理解了未必觉得它好看。”翁帆笑着说。她喜欢法国朗香教堂那样诗意的建筑,由简单的墙面与弯曲的墙线创造出耐人寻味的形象,让观赏者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想象与阐释。

  作为一个崇拜林徽因的建筑学女学生,翁帆自然有着专业以外的浪漫情怀。她在《新快报》的专栏里多次写到林徽因,她觉得梁思成、林徽因艰辛考察中国古建筑,就像一个恋爱的过程。对于路途的艰难险阻,梁思成写道:“我们的旅途本身同样是心情沉浮不可期的探险。身体的苦楚被视作当然,我们常在无比迷人而快乐的难忘经历中锐感快意。”他们一起上路,一起寻宝,一起失望,一起惊喜,一起画图,一起写文章。有时候她因身体不好不能同往,而他又发现了梦寐以求的古建筑,他就给她写很长的信,“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 这是一辈子的情诗。

  与梁思成林徽因同悲同喜的翁帆、对乡土念念不忘的连君、与古人心血相通的吕兆球、为岭南建筑的测绘和修复付出巨大心血的汤国华,还有无数醉心建筑的设计师们,他们与建筑的关系,都像一场恋爱。用心与收获,是各自的修行。而建筑本身因地理、时代、文化、功能的不同出现各种争议,是在所难免的。不管“奇奇怪怪”还是循规蹈矩,审美性与功能性的结合都是基本原则。只要实用、自然、尊重文化,异想天开未必不能出精品。把离经叛道与崇尚自然高度结合的大师高迪早就说过:“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归于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