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失

01.11.2014  11:13

  钻进山里,东北佬就如钻进了梦境,一辈子走不出来的梦境。梦中,只有口袋般大的山村,草木丰茂,积叶覆地,蜂飞蝶舞,泉水叮咚。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前行,这条道他太熟悉了,熟悉得如同走在自家只有三间土屋的瓦梁下。他希望闻着梦中的柴屑味、草花香,但一阵火药味呛得他几欲窒息。

  又有一个山头遭殃了吧?这几座山呀,真是他的难兄难弟,先前是被铲去一身皮,种上茶树苗;还未结茶籽,又说发现了什么矿物质,被挖去了五脏六腑。

  难兄难弟哟!东北佬默念着。他没有兄弟,他权且将这几个山头当兄弟。他不是东北人,他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东北佬”不过是他的名字。他曾是守林员,守着茶岭村的所有山头。

  当年他是多么自豪,村人问他上哪去?他昂首挺胸道,上班喽。村人背后笑他,看山就看山,以为你公家人,还上班喽。村里媳妇见了他会热情地招呼,东北佬,来喝碗擂茶!他也不止步,字字铿锵地答,没犯错误唉,不用查(茶)。

  一个叫招娣的年轻媳妇正午时分上山想偷柴,被东北佬逮了个正着。招娣说,不是偷柴的,来山林里纳凉。招娣说着就撩起衣襟,露出两堆白生生的肉。东北佬大步向前,踏得青涩的柴草味在阳光下四溅。招娣赶紧闭上眼睛,头脑里掠过龌龊的念头。但她错了,东北佬从她身旁拾起镰刀,转身就走。那时东北佬已是个鳏夫,东北佬颇为自己的坐怀不乱沾沾自喜,以后有人叫他喝茶,他回答得更加豪迈——没犯错误唉,不用查!

  东北佬的梦境被潺潺的水声搅乱了。换了过去,他会探入叮咚作响的山溪中,掬一捧清冽的泉水解渴。但如今不能了,那泉水呀,是从被掏空了的山体里流出的血液。

  东北佬是村里第一个发现泉水变浊的人。山里不需要守林员了,没什么好守的了,他就靠着给村人打打短工度日。忙完秋收,他就成了村里一个多余的人。儿子外出打工了,村人视他如同空气,更没人招呼他喝擂茶。一闲下来,他就特想女人,一想女人就会想起招娣那两堆白生生的肉,想到那两堆肉就要悔,要恨,为何当初白白放过了招娣。他想,山是茶岭村人的山,又不是我东北佬一人的。

  他在山里瞎转悠,瞎编瞎唱着蹩脚的山歌:唉呀嘞——打只横排唉过只坳,望紧老鹰唉咬死猫,咬死猫都小事可,可惜我猫公毛冇老婆……唱得口干了就想捧一把泉水解渴,一看傻眼了:山间泉水浑了浊了。

  他发现以后,回家扛了一把锯子,锯了几根上好的木头,就往招娣家里抬。他在招娣门前喊,招娣,咱们的山我守不住了,给你几根木头,给你闺女打几件嫁妆吧!招娣从家里出来,泼了东北佬一身又腥又骚的东西,还骂道,我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往我家抬?村人见了东北佬又“热情”起来了:东北佬,你家招娣的嫁妆打好没有哇?

  东北佬这么走着,想着,一群老鸦扑啦啦地从他头上飞过,咿咿呀呀地一阵乱叫,直叫得他心头发麻。他连吐了几口唾沫,算是祛邪。想到邪,就真邪了,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感冒了,他想。茶岭村刚涨了一场大水,冲毁了一些田地。田地冲了不打紧,只怕威胁到村人的屋脚了。村人就怂恿东北佬将木头贡献出来,往河堤处敲几根木桩,填些石块。木桩打好了,村人兴奋地说,过不了几天,水就要清了吧?东北佬说,清你个头,清不了了!村人说,是你和招娣清白不了了吧?许是被河水泡太久,东北佬感冒了,也许多爬几个山头,感冒就发出来了呢。

  只爬到山腰,天就擦黑了。山体的肌肤这里裸露一块那里裸露一块,像个受了伤的汉子。天边的一团乌云像灌了铅似的往下沉。再往上爬,还是往回走?东北佬突然失去了方向,四面八方都是大山的伤口,他像被掐了触须的蚂蚁,只在原地转着圈。遇上错路鬼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溪水再没清过,村人都说是东北佬一语成谶。

  村人想到东北佬时,离东北佬走失的日子很久了。村人找了几个唢呐手,在山林里嘀嘀哒哒地吹。突然有老人喊,你们看那穴坟墓!众人一看,墓前的芒草在风中飕飕地摇,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摇曳中忽隐忽现。一老汉倒在芒草丛中,手里抓着个蚱蜢正往嘴里送,蚱蜢不动弹,老汉也不动弹,那姿势活像抱着孩子的老人,孩子熟睡了,老人也趁机酣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