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道者:陶艺走出佛龛 艺术当随时代
梅文鼎作品《享受人生》。
梅文鼎作品《黑猫白猫》。
“民窑性决定了自古以来的石湾艺人,既不可能、也不会去追求玄妙的哲理,他们表述的仅是平民百姓的休养生息和平民百姓的天理良知,而这正是构成石湾传统陶艺给人以亲切感和人文性的关键所在。即使今天没有青花、紫砂的制作与市场那么洒脱,但石湾陶塑完整精细的心法传承、雕塑技艺、石湾陶泥釉独特的张力与生命力等,都决定了它在与其他艺术门类碰撞发展时,能够带来无限可能。”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梅文鼎
梅文鼎绝对是从石湾美术陶瓷厂走出来的比较特殊的一位,他首先是一位坚定的传承者,同时又是现代陶艺的开拓者。“我用的是石湾的陶土与釉彩,挑、塑等手法都是传统的,只是表现力不同、造型与艺术的外在不同。我算是另类的美学追求吧!”
时间回到1985年,当西风东渐悄然刮过东方世界,中国美术馆的一场展览,让人们给梅文鼎的作品贴上了“中国现代陶瓷艺术”的认知标签,这场被冠以现代陶艺的展览当时在中国艺术界引发轰动,追求以简胜繁,他的现代陶艺作品在国内外展出均受到高度评价,被美术界誉为真正的推陈出新。
尘封往事
美国客人“夜壶煮咖啡”留下的思考
“应该说是在1973年左右,我实现了创作风格较大幅度的突破。”梅文鼎大师是石湾陶艺坚定的传承者、颇具魄力的创新者。与外界所熟悉的石湾传统陶艺花鸟鱼虫、人物陶塑等所不同,梅文鼎的作品打上了独特的风格烙印。在石湾美术陶瓷厂的创作室里,这位公认的石湾现代陶艺倡导者、开拓者谈起了这样一段往事。
那是在1973年,中美展开了乒乓外交新的一页。梅文鼎接待了一批美国自行车旅行团,这在当时佛山来讲是轰动的事情,这是两个大国,在破冰之后,第一批成规模前来中国的美国客人。这批客人莅临南国陶都,政府、社会都给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我们其实特别希望这批客人能够购买一些本土特色的陶瓷艺术品,但是很遗憾,我们努力对当时厂里的精品力作介绍来介绍去,但这些客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最后什么都没买。我当时就在想,是不是我们的作品距离人家的审美太远了呢?”此时梅文鼎的心中很是不解。
然而,强烈的对比就出现在这批美国客人即将离开佛山之时。佛山方面陪客人们在陶都宾馆共进午餐,就餐完毕一走出陶都宾馆,对面是一排售卖生活类陶瓷品的普通小店铺,恰恰是这些店铺吸引了美国客人的关注。
尤其是当看到店铺里佛山人家最常使用的夜壶时,美国客人明显眼前放光。这批夜壶随即遭到客人的疯抢,客人们准备将它们漂洋过海带回美国,用来在日常生活中煮咖啡是再好不过的了。在梅文鼎的记忆中,那其实是一批再普通不过的、家家户户很常见的黄釉素胎夜壶。“你们要用这来煮咖啡?”“你们用它做夜壶?”这组有趣的对话出现在了梅文鼎与美国客人之间。
这一偶然事件背后,异域文化的差异与冲突让梅文鼎深感震撼。最普通不过的夜壶到了西方人的生活中,成了咖啡文化的一部分,类似这类文化差异的尴尬,彼时在多少人心中掀起千层巨浪。在梅文鼎的进一步思考中,咖啡壶与夜壶之间的距离,隐藏着多少关乎陶艺未来发展的深层次的问题,至少石湾传统执著于儒释道、文人高士题材的陶瓷作品,不能一下子为西方客人所理解,自然也就难以跨越文化的鸿沟,服务“地球村”人们艺术审美的普世价值。
时代印记
传而不统、以变求传的易道者
“我不去革命,创新必须要回到传统,坚定地把传统更好地融入我的作品中。”体制内生存的梅文鼎,却实现了体制内生存中作品风格的大突破。与很多老一辈陶瓷大家一样,年轻时在掌握了炼泥、制坯、翻模、调釉、入窑等全套石湾陶塑技艺后,梅文鼎坚定了必须继承传统而又不受传统束缚的创作理念,那就是从传统的题材、程式中解放出来,传而不统、以变求传,把传统文化与现代人的审美时尚、把传统技艺与时代生活内容结合起来。“也就是说,陶艺当随时代,决不能陈陈相因守着老传统不放。”
“可以说,作为距离港澳东南亚最近的广东石湾,日趋密集频繁的交流让广东石湾率先对现代陶瓷艺术有了最初的接触。”梅文鼎告诉记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位来自香港的朋友向梅文鼎很真诚地指出了石湾陶存在的问题。他说:你们的东西很好,但如果我拿回去一件,我的房屋风格整体都要进行重新装修了。原因在于,石湾陶艺的风格与现代家装气质相去太远了。在梅文鼎的作品中挑来挑去,最终这位香港朋友只是挑中了一件黑色的烟灰缸。这位香港客人很认真地说,要把烟灰缸拿回去放在卫生间,因为烟灰缸与卫生间的装修风格是妙搭。
“陶艺不能永远放在佛龛里!”与收藏家和客人们交流中的这些点点滴滴,坚定了梅文鼎创作风格转变的决心——迈开创新之路。虽然文革刚刚结束,人的观念还存在一定的局限。从传统的儒释道题材创作,到紧贴文化革命时期社会烙印——工农兵生产生活的符号化创作,再到走出一条现代陶艺的创新之路,要完成和实现这种创作风格的极大转变,并最终形成浓浓个人风格的作品符号,其间的困难可以想见。
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他创作的陶刻文具受到追捧。秉承石湾陶的雕塑心法,却又将古朴与新奇完美融合,这些装饰性和陈设性极强的器具,在当时的市场中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中一套制作了50多件的文具,受到了国家和省里的重视,并作为礼物由当时的轻工业部送到日本。受到业界和市场的认可后,梅文鼎继续从新石器时期的彩陶纹饰,先奏的鼎、鬲、爵、钟与甲骨文、金、文篆字,秦汉瓦当砖刻,以及诸多民间纹样中,汲取营养,提炼美的元素,并将这些极具传统性、民族性、民间性的符号融入石湾陶塑创作中。
美学家李泽厚说,一切艺术形式的美其实都要回归到线的艺术与线条之美,从书法艺术来讲,象形的图画模拟逐渐变而为纯粹化了(即净化)的抽象的线条和结构,这种净化了的线条,就不是一般的图案花纹的形式美、装饰美,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有意味的形式”。
一般形式美经常是静止的、程式化、规格化和失去现实生命感、力量感的东西(如美术字),“有意味的形式”则恰恰相反,它是活生生的、流动的、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现力量的美。
与传统石湾生肖陶艺尤其注重追求的惟妙惟肖、高度逼真相比,梅文鼎塑造的牛,整体造型以线条搭起框架,简约洗练,在细部的处理上又果断摒弃了石湾传统“细如牛毛”的“胎毛”技法,但这并不影响牛整体的力量感与别具的趣味,这样的牛让人百品不厌。他的作品中具有高度识别性的猫头鹰,把猫头鹰的头部抽象为简约的三角形,配以柱形身体的简单线条,而传统陶塑中着墨颇多的眼、鼻、嘴等,在梅文鼎这里只是梢加勾勒。在似与不似之间,这样的抽象与留白带给欣赏者以丰富的想象空间。
梅文鼎创作的陶刻文玩、挂碟等,大都用明朗的现代感十足的强烈对比色。即使是人物作品如《刘关张》,选取了石湾陶塑最钟情的创作对象——三国人物,但他偏偏不去注重细枝末节的人物面部、人物衣纹等的传统处理手法,相反,以简约的造型、线条与色彩,凸显个中人物的身份标示、鲜明的性格,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事尽在不言中。
寄语石湾
紧抓陶塑的唯一性价
梅文鼎曾在自述中写道,“自知者英 自胜者雄”。从事陶艺创作这么多年,若要建立自己的艺术形象,一定要与周围的同行在艺术格调上拉开距离,努力寻求适合自己的独特的艺术风格,正如艺术和体育运动不同,艺术没有绝对的胜负之分,但唯有鲜明的艺术风格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对于正在致力于建设世界级陶文化街区的石湾,梅文鼎认为,尽管石湾陶目前仍处在价值的洼地,但石湾陶塑具有自己的唯一性价值、有鲜明的地域风格,这种唯一性价值应该是体现在陶瓷雕塑首屈一指的地位上,“这个是没有争议的,放眼目前其他重要陶瓷产区如景德镇、宜兴等,真正愿意从事陶瓷雕塑的人少了。”的确,仅仅从表面来看,石湾陶远远没有青花那么洒脱,但是其他产区的人物陶塑张力不如石湾,却是大家所公认的,而这也正是石湾吸引众多大师级学生潜心钻研学习石湾的独特魅力所在。他认为,石湾陶塑完整精细的雕塑技艺、几十年冷板凳的陶塑基本功、石湾陶泥釉独特的张力与生命力等,都决定了它在与其他艺术门类相互融合发展时,能够带来的无限可能。
外界争议颇多的石湾陶骨子里一以贯之的民窑性,也并不能贴上绝对的好或不好的标签。在梅文鼎看来,民窑性决定了自古以来的石湾艺人,既不可能、也不会去追求玄妙的哲理,他们表述的仅是平民百姓的休养生息和平民百姓的天理良知,而这正是构成石湾传统陶艺给人以亲切感和人文性的关键所在。但也正因其质素的局限,以往的石湾公仔陈陈相因、相互借鉴的甚多,以至于石湾陶艺进展步伐缓慢,并长期停留在民间工艺的范畴而难以向艺术的层面跨越。
不过,也正是由于以往陶艺品价值卑微,艺人对作品数量的要求远远超过质量的要求,肚子的需要超过精雕细琢的愿望,所以以往的陶艺制品及其简练和概括,有些只有头面和身躯,手和脚都被衣服所包藏,甚至脸部也只对眼睛作较为细致的刻划,其余部分能简则简。有意无意之中树立了石湾窑作品简练、概括、豪放、夸张的独特气质。
至于阻碍一个产区陶瓷艺术向前发展的重要因素,收藏家眼光的保守、艺术品从创作室直达收藏室困住了创作创新的脚步——近年来,对于石湾收藏市场保守之声的批判始终不断,这个问题在梅文鼎看来,“石湾即便没有官窑的运气,但是一直以来市场的概念深入人心,从最初的适应市场、追随市场的脚步,到逐渐可以改造市场、引领市场,这就是石湾陶艺可以走出的路。”谈及目前所处的这个阶段,他认为,现在还只能说是处于适应市场、改造市场的初级阶段,石湾距离能够引领市场的境界还有一段路要走。(阎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