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有个月亮

　　□ 陈柳金

　　谭庄有个习俗，家家户户在中秋祭祖上坟，团圆一词就冲破了阴阳界线，月挂中天，动人心魄。

　　月饼断然是少不得的，还有酒，常人也就用自酿酒或散装酒。而谭忠信，用的却是茅台酒。

　　一应摆上供品，启开瓶盖，香入了骨，众人吸溜着鼻子。谭忠信朝坟前三个纸杯斟酒，哧溜哧溜。

　　老谭当了三十年村支书，一股子犟劲。就拿喝酒来说，谁都说店里的稻花香、杏花村好喝，他却自酿几坛米酒，从年初一喝到次年除夕。

　　操起杯，哧溜一口，那句话便蹦出嘴，买的酒哪有米酒醇，野酒不如家酒香啊！

　　村里就没人送酒给他，倒是有人请他去家喝，推辞不得，也就去了。去了也就去了，裤后兜还揣上瓶米酒。

　　主家急了，太上皇啊，你这是御酒，哪能随便拿出来喝，你就顺了俺吧！

　　老谭偏不，你就是舌头雕成花，俺还是喝米酒，米酒醇哪！

　　主家没办法，在酒上攻不下来，便给老谭塞个红包，太上皇啊，难得你今天深入民间，给俺一个机会，就把宅基地批了吧。

　　老谭早猜出这一着了，那个谁，住着大宅院还嫌孬，还想建别墅，那是农田保护区，换了太上皇也不批！

　　啪，红包甩桌上。今儿个只喝酒，不谈事！

　　也曾有外乡人送酒给他，刚到门口，就被老谭挡了，说，人可以进，酒放门外。

　　来人以为他玩虚的，说，几十元的酒，上不了台面。

　　老谭语气不容商量，叫它呆门外，谈完事提回去！

　　一谈事，老谭就想到了农田，你当老板想开稀土矿淘金，山下农田全糟蹋了，大伙喝西北风去啊，不行！

　　俺一次性付他们十年租金。

　　田都给毁了，十年后呢，谁给大伙发租金？

　　来人悄悄递给他一个大红包，说，先给支书您发租金！

　　老谭坚决推开了，还把来人也推到门外，说，酒在等着呢！

　　老谭一眼就看出来了，那酒是XO。X是筷子，O是肉丸，狗日的，伸出银筷子就想把农民兄弟的肉丸夹走，没门！

　　哧溜哧溜，老谭当了三十年村支书，喝了三十年自酿米酒。终因身体不济退了下来，没半年就与世长辞。

　　弥留之际，老谭紧盯着那几坛米酒，对当国土局一把手的儿子谭忠信说——酒是米做的，米是地里长出来的！

　　谭局不知有没有听懂父亲的话，日子照样过得风生水起。下榻有香枕美人，用膳有名酒鱼翅，代步有宝马奔驰。

　　从他嘴里哧溜过的名酒不下一吨，从他手里划出的地不下千亩。

　　这次，又有老板请他喝酒。不同的是，这老板是女的，长得不俗。这次去的不是五星级酒店，而是杏花村农庄。

　　远远看到个大招牌——借问酒家何处有，美眉遥指杏花村！

　　酒桌上，女老板第一句话就是——谭局，星级酒店您去得多了，今儿个请您到杏花村，这里的杏花可娇艳喽！

　　谭局说，现在讲吃，就是个生态和特色。比如这好端端的农田保护区，长出一大片毒蘑菇来多瘆人。

　　女老板接过话茬，谭局，这土地俺不建厂子，就想开发房地产，长出一朵花来。

　　说着把一张银行卡塞他兜里，顺势腻到怀里深一杯浅一杯地干。

　　酒毕，到了杏花村KTV。掌声中，谭局唱响了他的压轴之作：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哎嗨哎嗨呀……

　　掌声又起，一朵杏花飘了过来，与谭局深一杯浅一杯地干，直到把他干到了床上。

　　半夜，谭局上卫生间，看到窗外月亮又大又圆，忽想起明天就是中秋了，得给父亲上个坟。

　　父亲一生就爱喝两口，阳间喝了一辈子米酒，阴间得让他尝尝好酒。他就给父亲斟上了茅台。

　　那晚，他破例住在了谭庄。一摸口袋，糟了，那张卡不见了，八成是掉在了坟前。

　　他一个人走去。奇怪的是，那三杯酒有两杯被蜡烛碰翻了，中间那杯，孤单地杵在碑前。杯里有个月亮，明镜一样，照得谭局眩晕。

　　月亮旁边，卧着那张中信银行卡。银行两字，被红烛泪盖住了，中信两字却在月光下泛白。

　　忽然，一个声音斥道，谭忠信，你的心哪去了！

　　谭局猛然一惊。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杏花”两字闪闪烁烁，铃声又是那首歌：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