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有疑难可问谁?——回忆与作家陈国凯交往的日子

04.06.2014  12:28

  □古求能

  1979年陈国凯在《作品》发表《我应该怎么办?》后,成为全国知名作家,后来又成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参加了《嘉应文学》编辑工作,接着又到梅州市作协任职,因此,在其后的二十多年时间,与陈国凯在工作上有较多的交往。陈国凯对我们所有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常常,还主动给予我们想不到的支持。

  八十年代中,由于《嘉应文学》投放市场,在广州印刷发行,我便许多时间长驻广州。当时,陈国凯正在省党校学习,据说省作协不久就要换届选举,陈是下届作协主席的候选人。虽然认识这位在广东首屈一指的同乡作家还不久,但觉得与他一见如故,没有一点大文人的架子,便经常与他联系,向他请教办刊和文学上的许多问题。

  他在党校那段时间,可能是他最轻松清闲的时候,只要我去了电话,他都会约我到东山三寓宾馆一起吃饭。三寓宾馆有位年轻的公关小姐,爱好文学,十分崇拜陈国凯。我们去后,她会很娴熟地给我们安排几样东西:啤酒、基围虾、花生、果仁、青菜等,如此而已。她忙完事也会凑过来,帮我们倒倒茶水。这些时候,是我享受平生最高水平的侃谈的时候。平常在作协大会上听陈国凯讲话,带客家口音的普通话实在是南腔北调,读个大会开幕词尚不流利,但是他在喝啤酒、抓起基围虾或果仁后,话语却如有神助,海阔天空,纵横捭阖,诙谐幽默,滔滔不绝,妙趣横生。有时听得我们捧腹大笑,直欲喷饭,而他自己也会开怀大笑,前倾后仰,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席间,我问他,听说你以前肠胃不太好,现在能喝啤酒了?他说,原先有胃下垂,现在喝了啤酒,肚子肥起来,把胃托起来了,倒把多年老病给治好了。此时我才知道,真正称得上会侃的人,实际上是满腹经纶见多识广而且具有天赋的人,所言全是即兴创造,着手成春,使人置身于笑谈盛宴,其乐无穷。当年孔夫子闻韶乐,曰“三月不知肉味。”其感觉,想来也就不过如此。

  当晚回到宾馆,我十分感奋,欣然命笔,写了两首七律,题目是《羊城晤陈国凯》,其一云:

  珠江啤酒基围虾,边剥边谈用手抓。

  尽兴吹牛天欲破,随心侃话口无遮。

  只当际遇亲兄弟,竟忘重逢大作家。

  浅醉相扶喊‘打的’,羊城灯火看繁华。

  陈国凯担任省作协主席,对梅州作家协会和《嘉应文学》给予了太多太多的关心支持。他曾语重心长地和我说过,地方刊物生存很不容易,搞通俗文学,以刊养刊,无可厚非。搞点花花草草也未尝不可,但要注意分寸,拿捏有度。千万不要去触雷,即在政治上千万不能出问题。他当时手头有一部长篇小说,原名叫《都市流氓》,是一个出版社约他写的,听说《嘉应文学》现有稿件不尽如人意,便主动让给《嘉应文学》先发,发表时定名《都市黄昏》。该期出版时正值期刊大整顿,省内砍了不少文学期刊,《嘉应文学》却安然无恙,那一期还印了好几十万份,托的就是国凯主席的洪福。当我兼任梅州市作协主席和市文联专职副主席期间,正是他荣任省作协主席日理万机的时候,但是,他还是来了几次梅州。一次是梅州作协召开会员大会,他把省作协领导班子的全套人马都带回来了。我亲耳听他交代其他同事:梅州经济相对滞后,文学工作不好开展,我们要为梅州作协两肋插刀!这次作协会议开得相当成功,为尔后梅州领导对作协工作的重视,企业家对文学创作的支持,铺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有一次是他因事来到梅州,住进梅州迎宾馆后,专门打电话问我住在哪里?他要来我家坐坐。很快他来了,在我当时文化局办公楼的简陋寓室中照了不少相。在场的许多文学青年想叫他留点墨宝,他也慨然应允,回到迎宾馆立即写就了他那龙飞凤舞、潇洒自如的条幅。

  特别使我感动的是他对我个人诗词创作的鼓励和支持。我曾和熊鉴、老憨两位诗坛前辈合集出版过一本叫《同声集》的诗集。我自己的诗词叫《衔月楼诗抄》。我知道国凯主席对诗词亦有极强的鉴赏能力,想叫他写个序。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我的请求,给我写下了两千多字的极具指导意义的序言。《牧牛》的小诗,原诗有两句是:“欲睡轻声叮小弟,牛临庄稼即通知。”“叮”这个动词,我曾经用过“教”、“告”等字眼,都觉欠切。他看后,把“叮”改成“呼”,堪为一字之师!逢年过节,他都会给我打电话或寄贺卡。有一年春节,他打来电话,一开口就告诉我:“求能,我现在是钻被窝,带孙子,读你的《衔月楼诗抄》……”使我十分感动。他写长篇小说《一方水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更名《大风起兮》)之初,曾来征求我的意见,想征用我诗集中的一、二十首诗,作为书中人物之用,我爽快应允了。后来,从他送我的小说中看到,诗被分作两位主人公使用。其中一些对诗的议论,独具慧眼,十分精到。例如,在《水调歌头·踏浪大鹏湾》一词中有句:“我欲冲波远去,又记阿婆嘱咐……”议论时先有人肯定:“好词!写出了辛(弃疾)味!”旁边有位女秘书,也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才女,说:“好是好,但是,诗词中可不可以用老土话?如,阿婆,便是客家话。假如可以,那么,潮州话中的:嗟棒(吃饭)、嗟妺(吃粥)能否入词呢?”作者解释说,你承认有辛味,这就对路了,辛弃疾词就喜欢用俗字入句。然后举例……读起来,觉得小说作者高屋建瓴,眼界宽阔,对诗词的感悟,绝不亚于许多诗词专家。据说,在这部长篇小说的研讨会结束时,爱和陈国凯开玩笑的作协副主席杨干华拉住陈国凯质问:“国凯,我问你,你平时很少写旧体诗,书中的诗词是哪里弄的?从实招来。”陈国凯反唇相讥:“早对你说过了,求能已同意了本人意见,你这不是明知故问?”这是后来人家告诉我的,也算是一则逸雅趣事。

  一次,到陈国凯在文德路省作协宿舍(他的家属都住在深圳)闲聊,差不多到中午了,他才起床。他简单梳洗后,便一边从墙角拖来一箱啤酒,倒出来招呼我喝,自己也喝,桌上放着一叠很普通的面饼,这便是他的早餐。他一边吃,一边叫我讲五华家乡的一些山歌、故事之类的趣事。因为我们都是五华南片人,我讲这些土货,没有受普通话的障碍,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或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吧,对此,他倍感兴趣。正谈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然有一位老乡来找他,是某大学的教授。他想请国凯主席出面帮他联系调到省政协工作。我看他们已不是初次认识的了,彼此也并没有什么客气和寒暄。听完来意,没想到陈国凯却劈头泼起冷水来。他说,我劝你还是好好回去做你的学问吧,不要两脚抹油,上蹿下跳,这样没什么好处。你看人家求能,踏踏实实搞自己的业务,政府拨钱养不活刊物,便想办法来广州印刷发行,把刊物搞得红红火火,你应该向他学习。说到这里,我都有点不好意思。那教授听完陈主席一席话,便匆匆点头告辞了。从这件事情使我看出,陈国凯虽说是个工人作家,可是一身都是书生气。他所以愿意和我这样一个家乡的小编辑打交道,正是他骨子里有一种平民意识,使他看不起巴官结府的外交型的人物,反而喜欢质朴无华的无名小辈。

  不幸的是,在陈国凯殚精竭虑,刚建成全国规模最为宏伟的作协大楼不久之际,正当他的小说创作进入丰收期,橘绿橙黄,瓜熟蒂落的时候,一场中风,竟使他的健康急转直下,以致几经治疗仍不能恢复语言表达功能!一支凌云健笔戛然消声。对我来说,受过他那么多的恩惠,却从未报答涓埃。七、八年前来广州居住后,曾想去登门拜访,好好聆听他的别具智慧的言谈。但是,又听说与他对话已相当困难。设身处地想,人在自己不自在时,是不希望太多人来打扰的,情知廉价的安慰亦于事无补。故一直在静候佳期。谁想佳期未至却盼来噩耗!这怎不叫人痛心疾首!

  陈国凯主席的逝世,使我国失去了一位“伤痕文学”的主将,使广东文学界失去一颗最耀眼的巨星,使我痛失了一位曾经在我的编辑、文学生涯中引领过一段征程,有着知遇之恩的良师益友。真正是百身莫赎,此恨绵绵!我顿时有点茫然。记得毛主席在悼念罗荣桓诗中的结句:“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而今而后,斯人已隔人天,箴言何在,问路倩谁?哀哉!我原本性耽疏懒,不好为文。但当家乡刊物约我写点什么时,还是毅然应允了。我觉得舍此则无以告慰国凯主席对自己的真诚厚爱,也有负同样把我当成好友的陈国凯主席夫人纵瑞霞大姐及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