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回忆在美院画女裸体(图)
(摘自《多余的素材》 作者:陈丹青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陈丹青《女人体-背影》
六七十年代,美国嬉皮士男男女女精赤条条过家家,说来有啥大不了。《三字经》首句该是“人之初,全裸体”。人之初,其实不辨善恶,倒是对娘胎里带来的一团肉身很好奇。有件事,现在坦白也没啥大不了:在我五六岁年纪,记得是哪天下午外婆正在晒台洗衣裳,太阳照进来,楼上楼下五户人家七八个小孩子至少一半是女孩不知怎的聚在我家拴了房门拉起窗帘只听得其中一位大约也就十来岁吧涨红了脸叫声“一、二、三!”全体哄笑,裤子脱下来。
哄笑变狂笑,抽了筋似的。外婆敲门了,亚当夏娃于是齐声尖叫提上裤带。那时,我裤裆里的锦囊妙物顶多也就花生米大小吧,再长几岁,就成天和“带把儿”的男孩挖开裤裆比赛撒尿的射程与高度,不屑与小姑娘一起玩了。那是心理学所谓的“阳具崇拜”还是哲学家的所谓“自我确认”?总之,五六岁时那场戏是群小无猜,猜也白猜,看见啥了?看见了又怎样!
长大学西画,学西画就要画裸体。为什么画裸体呢?既不为成人们销魂噬骨的“性”,也不是群小无猜的“看”,据说,画人体是为了艺术。我们党是重视艺术的。早在1965年,毛主席就在“内部”谆谆教导:“男女老少裸体模特儿是绘画和雕塑必须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翌年,“文革”开始,男女老少模特儿不但一律禁脱,而且失业,因为艺术院校统统关了门。首开写生裸体之风的刘海粟刘大师“文革”初年据说先是站着挨斗,忽一日传来最高指示,其中毛主席夸了一句徐悲鸿,夸了半句刘海粟,刘老闻旨,叫一声“毛主席懂啊!”此后挨斗,就给恩准坐下来。
那“裸体模特儿不要不行”的御批不知可曾向刘老宣示过,否则他怕是可以躺下来挨批斗了。
早不学,晚不学,偏偏就在那年月,我抹开油画颜料学起不画裸体“不行”的西洋画。结果呢,我画的是胖乎乎笑嘻嘻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成了“文革”初年红遍全国的超级模特儿,在千万幅革命油画中,唯一的“半裸体”也是毛主席:只见他游泳过后身穿浴衣肩胸半露,正慈祥地招手呢。
那年月,不画毛主席?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