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专栏:妈妈的食物

30.07.2014  13:37
摘要:吾乡夏天的常见食物,有秋瓜。这简直像一个悖论。所谓秋瓜,其实是广州的水瓜,做成汤,里面放着切得很薄的肉片,有时候还放豆腐,于是绿的翠绿,白的莹白,在清汤中起伏,望之消暑。也会有别的菜,比如盐煎鲩鱼,鲩鱼吾乡称为草鱼,鱼腹处如果横切,将成为一个优美的圆圈,以骨少而获青睐。将之煎得双面金黄,偶有几粒晶莹的碎盐零散其上。它的干爽使它适于夏季。

        陈思呈专栏

        少女时代

        吾乡夏天的常见食物,有秋瓜。这简直像一个悖论。所谓秋瓜,其实是广州的水瓜,做成汤,里面放着切得很薄的肉片,有时候还放豆腐,于是绿的翠绿,白的莹白,在清汤中起伏,望之消暑。也会有别的菜,比如盐煎鲩鱼,鲩鱼吾乡称为草鱼,鱼腹处如果横切,将成为一个优美的圆圈,以骨少而获青睐。将之煎得双面金黄,偶有几粒晶莹的碎盐零散其上。它的干爽使它适于夏季。

        夏天傍晚我们常把饭桌搬到门口去吃饭,门口有风,凉快———  那时家里没空调嘛。也不止我家这么做,整条巷子的人都这么做。这是一条有进口没出口的巷子(有点类似死胡同,学名可能应该叫“口袋巷”或者“盲肠巷”),所以除了同巷的邻居,不会有人路过每家门口。虽然是巷子,事实上相当于一个大院。各家都搬着小饭桌在巷子里吃,就难免交流一下各家的饮食文化。我妈天天做那么几个菜,邻家李婶看出原因所在,掩着嘴笑了,讽刺我妈:你这么宠奴仔(即小孩),小心她将来爬到你头上去屙屎。

        我妈没有做美食的天分,她是一个认为葱和蒜可以通用的人。但是她又奇异地配备了对食物的看重,据说本人从婴儿时期开始尝尽一切她能弄得来的有营养的食物,包括人类的胎盘,于是以肥胖壮硕而闻名潮州婴幼儿界。作为反弹,晓事之后我特别挑食,难得几样爱吃的食物,比如盐煎鲩鱼、秋瓜汤,我妈便天天做顿顿做,家里人为之大苦,她也不以为忤。

        17岁我开始离家外出读书,我妈在食物的储存和邮寄方面颇有心得。她购得大量的土猪肉,在家里自制咸肉———加了潮州特有的配料“鱼露”而区别于外地腊肉———蒸熟切好,包装精密,托每个来广州的朋友捎给我。那时候似乎没什么快递,等到快递业发达了,她的热情更被极大地激发,触目所及什么都可以寄。

        包括新鲜的猪肉、排骨,切好,洗净,分成一袋袋装好,每一袋是一餐的分量。再把空矿泉水瓶装上水,冻成冰,然后再把这一切装在某个泡沫箱里,封得严实,就可以寄出了,从潮州到广州之间,刚好是一天的距离。———我完全不能理解潮州的猪肉与广州的猪肉有什么不同,但没有办法阻挡我妈的邮寄激情。

        我妈晚年与我住同一小区,我去她那里时常见她呆坐着不动。但如果我说到没吃晚饭,她就为之一振,露出了十分着急的样子,开始忙碌起来,在冰箱里找东西让我带回去,分袋装好。发觉这个秘密之后,我就经常说我不想做饭,我没吃晚饭。潜意识里只想看她张罗的样子,那样让我有个错觉,觉得她仍年轻有力,而我仍受她庇护。

        前天到闺密家里,临走时说到每天懒得做饭。闺密脸上露出那种我所熟悉的着急的样子,开始翻她家冰箱,把现成的鸡肉切成肉碎,分袋装。但她装得太急了,没有分成小袋。回到家里,我把它们又按每餐饭的量拆成小袋,一边分一边觉得这个情景很熟悉,不知不觉地在无人的厨房里大声抽泣,鼻涕和眼泪糊得一脸都是,但人间已经没了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