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扁担

17.05.2014  08:59


轻舟划过 摄影/豆豆

  □葛成石

  老屋年头久远,我们家搬出来后,租给来生家住了几年。来生在这儿生了儿子后,也搬走了。从此母亲将它当储物室。咿呀推门进去,青苔满地,垃圾遍布,蜘蛛蝼蚁相安而居。墙上两枚枯朽的竹钉,架一根驼背扁担,母亲将它拿在手上摩挲了半天,神情庄重得像信徒拂拭神龛。

  我就知道了这里面有故事。

  那是土地和肠子一样干瘪的日子,地里撅起的红薯只有拇指大。爷爷无力地将它们一个个抠出来,他的力气已被饥饿吞噬殆尽,只能凭借想象补充体能。他想象锄头的刀锋已将红薯切下鸡尻儿大小的一块,切面上渗出浓稠的白汁。这么想着,爷爷低下头,居然发现了一只土狗,弯腰拾起,丢进嘴里,一不小心就落了肚,只羽片甲都没留下。

  一旁干活的叫化头见爷爷很享受地吞咽,他喊起来,才炳瘸子偷食红薯了!才炳瘸子偷食红薯了!整块地干活的人都围过来,叫化头还解下箩绳,叫嚣着一定要将爷爷捆起来。爷爷声辩,我吃的是土狗!他后悔吃得太快,没为自己留下一点儿证据。生产队长说,拉去漱口。有人递来一瓢水,爷爷含一口,嘟噜几声,吐在洋瓷脸盆里,只见淡淡的一绺儿泥浆在扩散。爷爷说,如果吃了红薯,吐出来就有白浆。叫化头说,你都吞咽老半天了,哪里还有白浆,得好好审问。

  队部设在一间老祠堂里,爷爷挑着箩筐一瘸一拐跟了去。队长将爷爷的扁担取来,横在天井边,爷爷跪在上面对天发誓。队里的大小干部轮番上前逼问,从掌灯时分一直到夜深人静,爷爷本来就有点残疾的双腿被坚硬的扁担硌得锥心般疼。叫化头又在一旁出招,得用点刑他才老实。这时太爷爷在父亲的搀扶下,提着灯笼挤进来说,不管偷没偷食,你都招了,再不招,怕你的腿是要废了。爷爷拖着眼泪鼻涕就招了。人们对这结果似乎很满意,叫化头更大呼小叫,立了大功似的。第二天,爷爷又在众人要求下,双手将这根跪驼了背的扁担举过头顶,嘴里喊着我嘴馋,我该死,就这样从茶岭村这头走到那头。

  这事发生在1966年秋,母亲是这一年冬归门的。母亲取驼背扁担去挑土灰,爷爷说,新娘子,扁担先给我,待我写几个字。爷爷写下歪歪扭扭的“1966年才炳记”几字。他一边写一边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并说,你们后代能否争回这口气,也许我看不见,但这根扁担能看见。

  过了两年,母亲怀上了哥哥。为了多挣点工分,母亲依然天天下地劳动。母亲在割稻时听见争吵。队长,为什么我们就要挑谷子,才炳瘸子就可以打谷?都一样的工分,活要轮流干。大喊大叫的又是叫化头。母亲丢下禾镰,上前喊道,叫化头,你都知道叫他才炳瘸子,为什么还要瘸子来挑谷子?我来替他挑好不好?母亲说着就取了那根驼背扁担,向叫化头冲去,脚下的泥水噼里啪啦地溅过头顶。叫化头见母亲这架势,只有疯跑的分。

  分田到户后,父亲教书,爷爷领着母亲干农活。天黑了,他们还在地里。他们听见芋荷丛中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男的说,听说很好看,我好不容易弄来两张票。女的说,那你在哪等我?爷爷听出了男的是叫化头的儿子来生,女的是我姑姑。爷爷喊一声,来生狗,咱两家老死不相往来,你想勾引我的闺女,天借你的胆!爷爷又骂姑姑,你还敢跟他走到一起,我就打断你的腿,不认你这闺女!

  来生娶妻后,姑姑就离家出走了。父亲收到了姑姑的来信,得知她去了千里外的南昌,嫁人了。从此爷爷常立在门口向北张望,然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爷爷咽气前对父亲说,告诉你妹妹,我还认这个闺女。爷爷闭上眼睛的时候,两颗浊泪轰然坠落。爷爷的棺木在家停了6天,出殡那一刻,姑姑回来了,她在棺木前长跪不起。

  母亲将扁担拿在手上摩挲了半天,最后将它连同垃圾倒入了门前的土坑里。我想问母亲,来生的老婆先前一直不生儿子,想租咱们的老屋“借靠风水”时,你如何就答应了?但母亲扔扁担的动作,已告诉了我这问题的多余。母亲撩起额前的银发,平静地说,背驼成这样,不能用了。就这样,我亲眼见了泥土一寸一寸地掩盖了“1966年才炳记”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