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踪照影 文脉悠悠(图)

21.05.2014  08:29

  南公怀瑾以“九四顽童”落笔为《鸿踪照影》1题签,又引苏东坡不同时期、不同情景、不同心境之两“鸿”诗为之序:“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 好一个“人生似鸿”,但又似也不似,不似也似。于是,“一切唯识,是以为记”。

  看多了当今林林总总的“”类文字,南公怀瑾的只言片语的“小序”,虽未必“醍醐灌顶”,但于《鸿踪照影》之导读,却大有“闻者神往,见者易倾”之功。因为《鸿踪照影》的字里行间,“性情”自不必说,只那“唯识”两字,显现得那是一个淋漓尽致!“唯识”,梵语也,意谓世界一切现象都是心识所变现,心外无独立的客观存在。亦称“唯识无境”。作者并非科班的文人出身,但于文字的驾驭和中国源远流长的文脉的对接和把握,分明已是得心应手,渐入佳境。《鸿踪照影》论篇幅,大32开本,上下两册,66万字;论时空,长城内外,大河上下,三十年笔墨一挥间;论访古思幽,论风土人情,论山水寄情,论时政国是,则所谓纵横天地人,兼及儒释道;至于起承转合、风格体裁,更是不拘一格,信手拈来。散文乎,游记乎,杂文乎,小品乎,不是也是,是也不是。如果一定要予以一个界限,来一个传统概念上的“正本清源、认祖归宗”,那么,循着源远流长浩如烟海的悠悠文脉,杜国玲之《鸿踪照影》,当是一种既适时创新又传承有序的“新笔记文体”。

  “笔记”作为一种文体,据说最早产生于南北朝,到了唐宋,达到了鼎盛。“笔记”在南北朝时尚有“”“”之分,讲究韵藻、张扬情感的称之为“”,如诗歌辞赋;其它的则称之为“”。“笔记”传之后世并最具影响的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类,一类为“笔记小说”,专事志怪述异,善于铺陈荒诞不经的鬼怪故事;另一类则重于写实,形式不拘,内容不限,重在见闻博识、释古思贤,以及探幽揽胜、诵景抒情。或许因这类“笔记”文体更适宜彰显“文人习气”,所以宋代以后大为盛行,更为历代名家所青睐,名篇名著层出不穷。而与“笔记”相近的,还有两种文体,一曰“小品”,一曰“散文”。但笔记、小品、散文,三种文体的差异实际并不明显。如果暂且不论“笔记小说”,那么三种文体基本是很难界定,或许也是无需界定的。它们之间真正的差异,往往就在于“时代特征”和“流行性”。比如,一般而言,“笔记”盛兴于唐宋,“小品”滥觞于明清,而“散文”,从先秦的诸子百家到今日的杂文游记,如果通称之为“散文”,应该也都是说得过去的。值得一提的是,笔记、小品、散文,并不是某些观点所言之是“舶来品”,而恰恰都是谱系清晰、传承有序的“本土特产”,是中华悠悠文脉的经典体现。其中,有趣的是,“小品”和“散文”的出处竟然都源于佛学,特点大都与“篇幅”和“文笔”有关,其出处所能考证的年代,至少也都在唐代甚至更早以前2。

  那么,《鸿踪照影》的所谓“新笔记文体”,又当从何说起?为什么不是“新散文文体”、“新小品文体”,而一定是“新笔记文体”呢?个中缘由,或必要为之一提。

  一是《鸿踪照影》的恣性文笔。虽说笔记、小品、散文难分彼此,如出一宗。但因着时代的不同和流行的印记,在人们约定俗成的感性认知中,相关的概念和形象,多少还是有所归属的。把一篇不似散文、或不似小品的文章说成是“散文”,说成是“小品”,当然也塌不下天来,但感觉上的些许差异,毕竟还是挥之不去的。《鸿踪照影》的文笔,既不见科班的规矩,也不见文体的刻意,走到哪,写到哪;看到哪,写到哪;想到哪,写到哪;多半是因景而情,因景而思,因景而发;情之所至,兴之所至,是随性,是洒脱,是恣意的倾述与感怀。而且,任情恣性、任笔恣性之际,又不乏古道热肠之语,不失铁肩道义之声。古人所谓“山川之情,勃然不禁”,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也就是说,《鸿踪照影》本质上是一种“恣性”文字,既无“命题”,更非“应命”, 纯属纪行随笔、潇洒自然之作。从而就文体的特质而言,当然与“笔记”的渊源就更近了些,更紧了些。还需说明的是,相对于“散文”和“小品”概念的一定程度的约定俗成,“笔记”的概念范畴本身就要广义得多。“笔记”这一文体,在现代语境下如果硬要有所定义的话,实质就是一种随笔杂录及见闻感想的特定文体的统称,相同、相近的名称还有随笔、笔谈、闲话、闲谈、杂俎、杂记、漫记、散记、偶记、日记、清言,甚至可以包括小品和散文,其内容博杂缤纷,包罗万象。所以,《鸿踪照影》作为一种新笔记文体,是言之有据并当之无愧的。再说,当今的“新笔记小说”3已多有问世,那么小说以外的“新笔记”文体,在寂静了百年之后,是否也应该有所“出新”才是。一种最具“性情”的个性文体,居然可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于悠悠文脉中缺位并几近匿迹,当也是不可思不可解之大困惑也!

  二是《鸿踪照影》的吴地特质。《鸿踪照影》的作者生于吴地,长于吴地,以至于笔墨之间有着非常浓郁的“吴地特质”。这种特质的具体表现,并不在于作者的字里行间说到了吴地,想到了吴地,写到了吴地,而在于作者的文思、文风和文体于自然而然中所表现出来的“吴地情钟”,即根植于地域文化基因的“笔记体”手法。这或许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是一种演不得、装不得的潜移默化。因为历史上生于吴地、长于吴地或到过吴地的文人雅士、骚人墨客,几乎都钟情于乃至擅长于以“笔记”或“小品”的形式感怀风物,写景抒情,留下了许许多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尤其是明清两代,以“吴地”为中心的江南区域,事实上已成为“笔记”、“小品”类文体的发祥地和创作传播中心。别的不说,单以一本苏州地方历史文化读物《吴中小志丛刊》4为例,从宋元到明清,政治家、文学家、书画家,以及名流隐士、乡贤才子的佳作,悉数纷呈。周必大的《吴郡诸山录》、孙覿的《华山天池记》、陆友仁的《吴中旧事》、高德基的《平江记事》、祝允明的《成化间苏材小纂》、王鏊的《太湖七十二山记》、袁宏道的《穹窿记》《灵岩记》、徐枋的《槎山记》、沈德潜的《游渔阳山记》、尤侗的《游灵岩记》、汪琬的《游马架山记》等,均赫然在目。《吴中小志丛刊》收录的近百篇文章,分掌故人物、风物山水、游记三大类,篇幅都很小,最小的《半塘小志》仅数百字,最大的《石湖志》也仅四万五千字,均以吴地风物山水为题。又因该书是以“”为主体的,正如编者序言所称:“苏州西部诸山并非每山有志,故且以与方志起源之舆地较近的山记、游记姑妄代之”。 也就是说,该书并不是“笔记”、“小品”的专集,所以这一时期传之后世的许多经典“笔记”、“小品”并未列入其中,如张岱的《陶庵梦忆》、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冒襄的《影梅庵忆语》、李日华的《六研斋笔记》,等等。但即使如此,如把《吴中小志丛刊》与《鸿踪照影》作一对比,即可发现,除了描述对象及时空的不同,两者之间的笔法意境,竟然是何其相似乃尔!

  有了这番说明,我们不妨具体地领略一下《鸿踪照影》“新笔记文体”的精彩片段:

  《灵山为我熄天光》—

  我一直在回味与灵山之巅相逢的那一刻,那是多么奇异的场景啊,瞬间光全隐没了,主峰木刻般屹立在庄严肃穆的天地间。我知道这片高地在别的季节里是绿洲,而现在它们是荒原。我当然喜欢它青春的容颜,但更与眼前洗尽铅华的它有一种深深的默契。这是它的本真,坦坦荡荡地呈现在天底下,除了黄褐没有其他色彩。但我知道,唯有此时此刻它在全身心地真诚地迎接我一个人的进入。

  一种超尘脱俗兼集清雅、闲逸、幽静、空灵于一体的镜头与境界,文字简约,但又充满灵动,理趣、画境、神韵,尽在其中。

  《紫金山的召唤》—

  紫金山和苏州的群山相比,一个是古都雄屹大江边的伟丈夫,一个是水乡临水照花的秀娘姑。在紫金山里行走,人总觉得渺小,因一切景物都高大、轩昂、疏朗,有一种大户人家的排场;而苏州的山大多为平缓丘岭,且林密,路细,灌木丛生,常挤得不见一丝空隙,是蓬门小户的寻常光景,人一旦陷进去,便纠缠得不分彼此。

  两处山,两座城,貌似写山,疑似写城。但山也罢,城也罢,倘非亲临,若无深陷,哪得如此爱不得嫌不得的那份感受。或说“登山须结豪朋,泛水当交旷友”,两两相宜,随遇而安,大智大福也!

  《犹忆初见黄山时》—

  我初上黄山的时间是1983年11月。………

  晚上回旅馆,在(旅馆)前厅遇到一位年轻人,自我介绍是江阴人,出来跑供销的,得知我是江苏老乡,非常高兴,马上说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黄山,告别时再三提醒我明早动身之前喊他一声。

  次日大早,天还蒙蒙亮,我悄悄离开旅馆去车站,经过小伙子住的房门时还屏息蹑足而过,直到汽车动了,才松了口气。

  我那时真是未见世面的丫头,任何来自陌生人的热情,都会让我有尽快逃的感觉,辜负了多少人的好意!

  抚今追昔,叙事、感悟、抒情融于一体,人情、人性、人格笔笔到位。尤可喜涉世未深的女儿态,细致入微,情怯宛然。

  《石门涧奇观》—(石门涧位于庐山西麓,海拔400米,素称庐山西大门。)

  面对此山,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白居易说,不穷视听界,焉识宇宙广。都有道理。

  我觉得对庐山,既要出乎其外,又要入乎其内,方能致广博,察精微,感受大千世界各各不同的美妙。

  景仰而不迷失,性灵贵在独抒。文化人抛开了“载道”的重负,审美的境界和艺术的品位,自然也就多了份声色俱清,傲然不群。

  《昴山遇故人》—(从昴山的德韶大和尚联想到了苏州穹窿山的“德韶洞”)

  有心人会注意到穹窿山和昴山这两座山,在古代都是有道家冠的名,是纯中国化的。看来,佛教最初由印度传来中国,本土化的过程就是佛道融合的过程,已是不争的事实。这徳韶的遍访名山,随时参禅,其实早已亦道亦佛,难分彼此了。

  参佛问道,谈古论今,在古往今来的“笔记小品”中可谓屡见不鲜。但于跨越时空的亲历中引奇接玄,释疑解惑,倒也算得是一番“功夫诗外”的情趣与功德。

  《家乡山,碧水间》—

  一切是从我随口说了最近身体不太好,而且有一段时间了开始的。这位客人建议我回母亲的家乡一趟,那里有座山,里面还有座庙……现在,我决定为母亲走一趟,到她出生的地方。

  ……

  这座房子,见证了母亲家族由盛而衰的全过程。不过三代,不过百年,曾经富甲一方的贵族人家,儿子死时不到五十岁,孙辈已是赤贫,何其迅忽啊。

  所谓“近乡情怯”,其实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匿着的一种特定心结。越是接近,就越不知所措;眼中扑朔迷离,心中百感交集。写景如绘,诉情如泣。母亲的音容笑貌,家乡的沧海桑田,于短短的几十年间,倏然化为“史迹”。母亲的“史迹”,家族的“史迹”,村落的“史迹”,其实何尝又不是整个国家的“史迹”?所以,“不知怎么,心总酸酸的。我不会哭的,但即使在微笑,仍是酸涩抑郁。

  《鸿踪照影》洋洋洒洒59篇文章,名山大川,荒郊野岭,都在作者的笔下深邃并灵动了起来。借用一句套语,可谓“满纸山水话,一部寄情史”。故偶尔翻翻,岂止闲趣!

  胥门子

  注释 >>>

  1、 《鸿踪照影》 杜国玲 文图 东方出版中心 2011年11月第一版

  2、 参见一,《世说新语·文学》:“殷中军(浩)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刘孝标注云:“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

  参见二,马茂军《中国古代“散文”概念发生研究》 (《文学评论》 2007年03期) 一文指出:“散文”概念出自本土,源于佛门”。《宋高僧传》中即记载有“今所译者多作散文”之句。其中“散文”与“偈颂”相对。

  3、 何镇邦 《新时期文学形式演变的趋势》 (《天津文学》1987年4期)

  4、 《吴中小志丛刊》 明 杨循吉等 著 陈其弟 点校 广陵书社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