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因父被殴砍死堂兄 2千村民自发保密16年
候见志母亲拿着当年候见志父亲头部被砸伤的CT片子。京华时报记者 郑羽佳摄
候见志父亲展示村民们的联名请愿书。京华时报记者郑羽佳摄
被害人候见中的父亲独自居住,谈起当年的命案表示不愿再追究。京华时报记者迟名摄
3个多月前,经数度斟酌,候见志决定到南召县公安局投案自首。1999年,河南省南召县崔庄乡花坪村,因父亲被堂兄候见中殴打砍伤,候见志将堂兄砍死后潜逃。因两家为亲戚,候见中家并未报案,以3500元私下了结。
村民眼中,候见中是恶人,死不足惜。反之,候见志则成了“除恶英雄”,多年来,2000余名村民自发为其保守秘密。直至去年10月,一名村民犯罪后为求减刑,才将这段尘封了16年的秘密揭开。
目前,候见志以故意伤害罪,被南召县检察院起诉,羁押于南召县看守所。因无法接受候见志被捕一事,除300多村民联名请愿外,被害者父亲也为其求情。
砍杀堂兄弃家而逃
2015年1月30日,候见志自首,结束了16年的逃亡之路。
花坪村桃园庄组的一户老旧平房,两位老人守在屋内,心情复杂。10多年来,老人每天盼望着儿子候见志能够回家团聚,但又担心命案一事会被人谈起。
直到去年10月14日,因涉嫌抢劫罪在押的犯罪嫌疑人候其虎为了立功减刑,在看守所内检举称,15年前花坪村桃园庄组村民候见志将其堂兄候见中砍伤致死,后双方和解,对方没有报案,而候见志在京打工,一直逍遥法外。随后,办案人员对事件展开了调查。
村西头的杨树林,4个月前,原本沉寂多年的一处坟上全是新培的黄土,埋葬的死者候见中被开棺验尸。至此,2000多名村民自发保守了16年的秘密被揭开。
1999年2月18日,正值农历正月初三,村内还弥漫着过年的气氛,每家每户都忙着待客。候见志的哥哥长期在外地打工,而大嫂在家照顾两位老人。这一天,在县城打工的候见志被父亲叫回家中陪客。
“候见中想让我大儿媳妇陪他睡觉,我一直让儿媳别搭理他”,候见志的父亲称,从此候见中一直怀恨在心。当天下午两点,候见中与哥哥候见奇在路边对候见志父亲进行殴打。
候见志在送客返家途中看到一群人,他扒开人群,母亲瘫坐一旁,候见中、候见奇两人手中拿着杀猪刀,正在对父亲拳打脚踢,此时父亲已经被砍伤倒地,头上、背上流着血。候见志急忙上前阻拦,候见中说,“你过来就把你们全家都给灭了”,随后拿起杀猪刀砍向候见志,候见志额头和右手被砍伤。
怒火中烧的候见志跑回家中拿起了一把菜刀,再次返回原地,看到候见中仍然用脚踢向一动不动的父亲,候见志挥舞着菜刀挡在父亲身前。候见中见状后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候见志父亲的头部,继而冲过来,候见志开始挥舞着菜刀防着。
候见志曾向检方供述,“候见中冲得太猛,冲到我面前时,我的菜刀正好挥舞下来,砍到了他的右太阳穴”。候见中被砍后倒在了候见志身上,候见志推开候见中,手里的刀嵌在了候见中的头上。
事后,候见志的父亲和候见中被送到县医院救治,而候见志在医院处理伤口后,因为害怕,随便买了张车票逃离家乡,而此时的他只知道当时砍得很重,并不知道堂兄经抢救无效死亡。
候见中父亲与候见志父亲是叔伯兄弟关系,为顾及情面,当时并未报案,最终两家以3500元私了了这桩命案。
逃亡10年云南娶妻
今年5月1日上午,花坪村下起了雨。姜明志哄儿子睡下后,搬把板凳坐在门边,看着空旷的小院,回忆起与丈夫候见志相遇的情景。
2009年,昆明,候见志36岁。命案之后,他各地漂泊,湖北、河北、云南……辗转多地,却始终无家可归、无人可依。
上半年的一天,候见志把一辆板车停在饭店门口。黑色的蜂窝煤堆成山,他把煤抬下车运进店,额上的汗顺领口滑进衣衫。他抬手一抹,瞥见了在忙碌的服务员姜明志,没顾上留意,就去送下一家。几天后,熟人向他提起,“该找个人了,送煤那家(的姑娘)就不错”。候见志有些犹豫,毕竟自己还是个逃犯,可这么久都没事发,自己又老大不小,想想就应了。
几天后,两人定了地点见面,来人正是服务员姜明志。姜明志小候见志一岁,云南人,讲起话来声音洪亮。双方印象都不错,又约见几次,很快熟络起来。到下半年,两人开始谈及婚嫁。
其实对于那些往事,姜明志早有耳闻,“他说为救父亲,把人给打了。”她不介意,“这事过去那么久,对方又坏,先打他父亲,谁还没个脾气?”但她有一点担心,候见志说自己没娶妻,这是大事,没到过家里,终归不放心。为让姜明志安心,二人打点行囊,踏上返乡的旅途。
再次踏上故土,时间已走过十年。垄沟边又添了新苗,许多景物都变了样。候见志循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走,间或碰到一两个人,对方满是讶异。“叔,我家呢?”候见志指向一处空地,村民叹口气,“你妈可想你呢。走,我带你去找。”
这天候见志父母都在家。村民敲开门带他进去,候见志母亲愣在那儿,“哇”的一声哭出来,“这么多年没消息,当你丢在外边儿了。”母亲搂住他,近乎嘶吼着大哭,恨不得将儿子揉碎进怀里。
老两口对姜明志挺满意,毕竟儿子有人照顾,就此定下婚事。候见志征询父母意见,是否同意他在家。母亲极力挽留,父亲却担心东窗事发,狠狠心说,“还是走吧”。
临行前,候见志到候见中家,给他父亲送了些钱。这些年,他常被噩梦搅扰得整夜难眠,虽无法挽回,多少得以好过。办妥后,他带姜明志离开花坪,北上到京。这一次,他共在家七日。
次年,候见志的女儿出生。姜明志承认,到这时她才知道候见中是死了那么严重。可她不怪候见志,“他怕我担心”。她说候见志并不好过,时常眉头紧锁,“问他怎么了也不说,都是这事闹的”。同年,她带女儿回花坪,老两口喜上眉梢。此后姜明志每年都要回家,“算是帮他尽孝”。
2012年,姜明志患子宫肌瘤,两人顾忌药费,返乡治疗。这是候见志第二次回家,依然来去匆匆。
自首次日小儿出生
2014年初,姜明志再次怀孕。他们这时给人做保洁、打零工,“在房山区租处平房,月租200元”,日子清贫。10月4日,候见志送她回花坪,他在家住了11天,又独自折回北京。
伴随预产期临近,村上却流传出一个说法,有人求减刑告发候见志,瞒不住了。
候家人闻后大惊,“16年了,两家早已和解,怎么会这样?”与此同时,候见志也从村民处听说此事,原想再次逃跑,可怜妻女陪他担惊受怕。想通后,候见志坐上返乡的火车,一路思绪万千。他既铁了心自首,又觉得亏欠父母、妻女和未出生的孩子。
11月22日,候见志到家,次日打电话给警方自首。然而24日,一声啼哭打破宁静,候见志的儿子出生,候家上下不知是喜是悲。大儿子外出打工,常年不归。老两口体弱多病,这些年多靠村民接济。眼下儿媳妇刚生产,月子需人伺候,家里又剩一双儿女。顺眼望去,老屋内落满尘土,唯一的电器是别人送的10英寸电视机。唯山头一小片土地,种了花生、红薯和玉米,勉强供他们度日。
新生儿白白胖胖,在姜明志怀里睡得安稳。女儿对弟弟很喜欢,跑到候见志身旁,指指弟弟,圆圆的眼睛闪着光芒。候见志搂住她,端详她的两个羊角辫,“还不到5岁,那么小,就要见不到爸爸了吗?”以前候见志打工不常在家,女儿跟着姜明志,动不动就说想爸爸。可也正因女儿,他才要自首,赎了那些罪,许她一个安稳的人生。
他同姜明志商量,就说他去打工,瞒多久是多久,他不想女儿误解爸爸是坏人,坐过牢。余下的几天里,他得空就同女儿亲近,似乎想将缺席的时光一并补齐。“爸爸要走了,到外面打工。你听妈妈的话,想爸爸了就看看照片。”他总是重复这样的话,女儿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终于还是到了这天,一家人站在门口久望他离去,候见志由村支书吴荣灿陪同,到南召县公安局投案自首。自此,候家又恢复了往日冷清,只是经常出现孩子的啼哭和稚嫩的童音问,“爸爸呢?”
村民保密联名请愿
“眼睛都快哭瞎了”,谈起16年前的事,候见志的母亲仍不断流泪,“当时孩子的爹被砍伤了,孩子气不过才犯下的事”。母亲从屋内拿出一个破旧的塑料袋,打开袋子,里面是条沾满泥土的裤子、一件破烂的外套,以及沾满血渍的毛衣和背心。这正是候见志父亲当年被打时穿的衣服。
候见志父亲从里屋拿出一叠纸,共有8页,上面写满了村民的名字,“大家为了帮他,写下请愿书”。
在村民眼中,候见中是个恶霸。谈起他的为人,多位村民表示,他横向霸道,不仅在村内,连整个大队的人都对他避而远之。候见中在村内,小到小偷小摸,大到打架砍人,到处都是坏名声。
“候见中死后,没有村民愿意帮忙抬尸体,只有他兄弟葬他”,候见中不仅打骂外人,还经常打骂媳妇。村民李某称,由于候见中经常打媳妇,媳妇实在忍受不了跑回了娘家。一次,候见中找李某父亲希望帮劝回媳妇。李某父亲在劝说候见中妻子一天后,其妻同意回家。但事后其妻并未按约定回家,候见中认为李某父亲未用心劝说,一气之下拿着刀冲到家中,准备砍李某的父亲,最终被旁人拦下。
“他的歪点子特别多”,村民李某称,当时为了让妻子回家,他带着自制炸药包跑到老丈人家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洗衣粉水,在妻子面前喝下,妻子将候见中送到医院洗胃后只好回家。而事后,候见中仍旧打媳妇,媳妇无法忍受再次离开并改嫁。对于候见中的死,就连他媳妇在给检方提供的证词中也称,“他死了,我才算解脱”。
而在村民眼中,候见志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砍死候见中的行为是“为民除害”。事发当天,现场目击者有十余人,2000多名村民都知道此事,但16年来,村民守口如瓶,从不向外说起此事,老一代的人也不会向年轻人讲起这段往事。自从候见志被审查起诉后,已有300多人联名写下“请愿书”递交办案机关,为他求情。
伯父求情不愿追究
令人意外的是,不仅村民为候见志求情,就连死者的父亲也不追究此事,反而期望能够放了他。候见中父亲78岁高龄,自10年前老伴去世后一直独居且卧病在床。老人育有6个子女,老大因癌症去世,最小的孩子候见中死亡,另外2个儿子在外打工,只有出嫁的女儿偶尔过来看看老人。
对于全村人不举报候见志的行为,曾担任40多年村支书的吴荣灿证实此事。吴荣灿称,所在的桃园庄组550多人,已有300人联名请愿求情。事发时,候见中先砍了候见志父亲,候见志一时冲动,才回家拿刀自卫。当时,候见中在村中,人人都恨他。当年,村里本来不组织文艺活动,但候见中死后当天,村民开始组织文艺活动,并且到晚上一直排练节目,“村内敲锣打鼓,就像不尊重死者似的。”
而对于两家的关系,吴荣灿称,10多年间,两家关系不错,仍旧走动。由于候见中父亲独居,子女都不在身边,候见志的父亲时常给候见中父亲送食物,生病时帮忙照顾,家庭困难时送钱,逢年过节,也会坐在一起吃饭。直到有警察调查此事,候见中的父亲也并不主张进行调查,并对办案人员称,“我们没有报案,怎么还来调查。”
候见中的父亲说,候见中小时候是不听话,但现在人已经没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不追究了,“要是外人道歉肯定没有用,但我们两家是亲人啊。两个孩子都是同一个爷爷,我们枝儿上人越来越少了,快把候见志放出来吧,他的两个孩子还小,需要照顾”。
■检方说法
嫌犯行为超出正当防卫范围
办案检察官认为,该案件的特殊性在于是法与情的关系,考虑到被害者父亲并不追究其责任且有村民请愿,在量刑时会从轻考虑。
但是候见志的行为很难构成正当防卫。“候见志回家取刀再回来时,根据相关证人证言,候见中并未持刀,仅从地上捡一块石头。候见志持刀砍伤候见中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正当防卫范围”。
■律师说法
村民“知而不说”不构成包庇
北京市隆安律师事务所尹富强律师表示,在本案中关于嫌疑人的行为是否为正当防卫,需要调查当时的情况,被害人对第三者进行加害行为时,嫌疑人进行阻拦,并在情急之下采取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如果可以采取低于这种危害的其他行为,是防卫过当;而如果除了这种行为没有其他办法,是正当防卫。
此外,事发时并没有报案,对方也并未追责,作为国家公安机关、检察院,是代表国家约束刑事责任的,对于重大的刑事案件,作为权力机关,获得这方面消息时,不仅仅代表被害人进行追责,而是应当代表国家追究刑事责任。
事发后,村民没有举报,是否存在包庇责任?尹富强称,从法律上来说,包庇的定性看是否为犯罪嫌疑人提供帮助而逃避法律责任。对于该案件,相关机关没有去调查,村民的知而不说,当前不足以说村民要承担责任。
对于本案,被害人有错在先、嫌疑人的自首情节、被害家属的谅解,是在量刑考虑范围内。而村民的请愿,从法律上来说,没有明确在法定从轻范围之内,但对法官在主观恶性方面判断会受影响,在酌情考虑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