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公务员
这个社会正在对眼前的一代人习以为常。他们是奥运冠军,是中超球员,参加了《我是歌手》,出版过畅销书……
以出生年代将人群分门别类未必高明,却足够描述这群年轻人的特殊:他们是第一代接受过信息教育的人,眼前是一个可以无限跳转的世界;他们生于一个娱乐至上的年代,电影和动画的影响超越了父母和老师;他们经历着一个全球化的时刻,对西方的了解不亚于对祖国的感知。
如今最年长的90后,已经近24岁。他们的身份,可以是一名公务员。
小鬼从政
“上个月我的出勤是29.8(天),当月一共才31天。”孙梅译说,“随叫随到,经常加班,清闲早就跟我无缘了。”
深圳市一所区级机关单位的办公室里,一位年轻人不住地抱怨着。窗外的夏风轻拂,没能缓下繁忙者的脚步。
“90后,这份报表你下午理出来。”“90后,民政宣传手册上的文字,你再重新校对一下。”……一个特殊的身份标签,或许只能留给时间去消融。在这里,孙梅译是一个年轻人,也是一代年轻人。
2012年10月,人们在《深圳市行政机关2012年公开招考公务员公示公告》上找到了一丝别样的气息。当年6月,国内大学第一批90后本科生——即没有提前入学或者有跳级经历——也将正式毕业。统计显示,深圳市共有39名90后踏上了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为行政机关注入新生力量。
晚一年毕业的孙梅译,没能成为深圳市第一批90后公务员,却仍然是这所机关单位第一个90后公务员,和60后的处长、70后的科长及80后的科员工作在同一个屋檐下。“我是第一个,目前也是唯一一个,很多老同志都不怎么叫我的名字,直接用‘90后’指代了。”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这帮小孩都到了承担起管理人生、管理家庭、管理国家重任的时候……”刘清泉说。70后的他坐在办公室的最里面,周围有独立的资料架和书报栏,“曾几何时,我印象中的90后还在染头发,跳劲舞团,写火星文。如今,他们已经工作了。”
无论人们是否愿意承认,标签化运动如今已成社会常态。与70后乃至80后不同,90后是被网络最早标签化的群体:他们生活在国家经济快速增长时期,经历了消费膨胀和急剧的全球化,习惯借助网络显示自己的价值与存在。
与年长者的正襟保守不同,爆炸头、花花绿绿的头发、诡异的妆容、奇怪的服饰……这些出格的打扮方式,是90后最早呈现给公众的形象。以致如今一提起“非主流”,网民们的第一反应可能就是“90后”,并凭借着这些不加掩饰的自我标榜理解着他们;或许,也误解着他们。
“很多人都以为90后还是一帮小孩子,其实他们最大的今年都24岁了。”孙梅译说,“邓小平23岁就做了中共中央秘书长,肖华17岁就担任少共国际师的政委……我们的年纪不算小了。”
一个人的看法,改变不了一群人的印象。在这个按部就班的单位,在这个杂事成堆的单位,许多人都在观望:这个更擅长活在《魔兽世界》里的孩子,能不能做好几件正事。
“办公室工作的特殊性,令我常常要接待一些访客。这其中既有前来洽谈投资的商人,也有离退休的老党员,还有咨询民政救助的乡亲。而对我来说,感触最大的也正是最后一个群体。”孙梅译说。
令孙梅译印象最深的,是工作不久所接访的一位老人。他三岁的孙子被确诊为白血病,想咨询一下民政部门有没有什么政策帮助家庭渡过难关。“大爷的年龄和我父亲相仿,只是显得更为苍老,言语间我也听出了他的窘迫。大爷一边说,我一边记录,由于能力有限,我只能将情况汇总给主任处理。”
这不过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常规接访,对90后来说,却是理想与现实的第一次正面碰撞。“我们都是通过网络了解社会的,但社会远比网络上呈现的样子要复杂得多。”孙梅译说,“很多人的境遇超过了我们之前的想象,好像与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对年轻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尽可能多地接触社会、了解社会。”刘清泉说,“这些孩子生活在一个物质颇为丰富的时代,优越的生活为他们增加了不少理想主义色彩,很难客观评判社会的真实状况,以及真实地对待工作。”
理想主义,开始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慢慢消失。“我原先以为公务员就是一份理想的职业,事情不多,朝九晚五上下班,按时休假。”孙梅译说,“但现实完全不一样。最近一个月我们单位迎检,大家都在没完没了地加班,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忙碌,开始在这群年轻人身上显现,这不是组团打怪,不是说走就走,而是为生计、事业和未来打拼。时至今日,众多90后已经成为公务员考试大军的主力,同时也是公职人员乃至整个社会新鲜血液的重要补充。
到了夜深人静,一切才可能回复自然。电脑硬盘上,用于划分存储区域的不是盘符,而是年轻和身份的泾渭分明:一边是公文范本、Excel表格和领导讲话,一边是QQ空间、《魔兽世界》和《英雄联盟》。
另一种人
“一不留神,他们就长大了,来了,坐下了……”深圳市某区级商务部门的一位60后处长感慨。去年7月,这所机关单位迎来第一名90后公务员,1992年出生,一脸青春痘,“看着他,我有点慌,仿佛根本没做好准备。”
杨志超或许是当年深圳市最年轻的公务员,原因不过是“小学读了五年”。上班第一天,他就感受到那种异样的眼神,那是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张望,是传统对流行的审视,或者是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的隔膜。
“时代赋予90后鲜明的特征,他们张扬、自我,个性十足。”刘清泉说,“且不说如何管好他们、用好他们,单单是了解他们,都要花上一番心思。”
一代人走近下一代人,永远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刘清泉依然记得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去年年底的一天,他给孙梅译发了一条工作短信,回复是两个莫名其妙的英文字母,“re”。
“琢磨了很久,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想问,又怕显得自己没文化。”刘清泉说。第二天上网一搜,才知道这是论坛上泛滥成灾的一个词,“re”代表着“receive”,意为“收到”。
作为与数字技术一起成长的一代,90后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语境。“他们的生活和网络是并行的,很多潜伏于网络的流行语,慢慢成为了他们的标准语言。他们习惯用语言来标榜年轻身份,而不太在意这里面存在的一定程度的冒犯。”有语言学者如是指出。
刘清泉并不觉得90后使用新语言,是对未知者的冒犯,他更在意一种权威感缺失带来的无助。第一天见面约谈时,他故意出了几道“高深莫测”的问题,孙梅译却对答如流。
“年轻人思维敏捷、学历高,相比前辈具备很多的优势。”刘清泉说,“平时一些想法常常莫名其妙,总是挑战我,觉得我的一些做法不对……”
权威和不服从的碰撞,几乎贯穿于孙梅译第一年工作的始终。他不愿意撰写公文,更不愿意用传统的语言撰写公文。上级领导曾交给他一份社区宣传资料的文案写作任务,最终的作品却是用网络语言写成的顺口溜,“公文不能这么写?可老百姓愿意看”。
每个时代,都会给一代人刻下深刻的烙印。在社会学中,60后、70后是遵从权威的一代,80后是质疑和挑战权威的一代,而90后,他们正在解构旧权威、建构新权威。“我总觉得工作是修正自我的过程,90后却觉得工作是实现自我的过程。”刘清泉说,“他们有非常独立的人格,非常个性的思路。更重要的是,在他们面前,我们除了级别以外,没有其他的优势。”
90后生于信息化社会,随便敲击一下键盘,顶得上早年间学者一辈子的研究成果。你知道的未必超过百度知道,你隐秘的未必消失在网络论坛。在信息几乎透明的时代,刘清泉深感做权威之难,“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知道。90后从网络等诸多渠道获取到了丰富的信息。你想教他们一点东西,他们知道的比你还多。”
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这是同事对杨志超的评价。今年开春的一天,办公室的网络突然出了故障,又赶上技术部同事在外培训,整个科室一筹莫展。这时,一个年轻人不吭声地走上前,不知道“拧了什么”“拍了什么”,几秒钟过去,一切完好如初。
“同事都觉得很神奇,其实根本没什么。”杨志超是家里的“电子通”,全家人遇到相机、电脑、手机等各种电子设备的使用难题,都由他负责答疑解惑。早在N年前,很多人还学着如何在电脑上注册QQ号时,他就熟练地通过手机通信软件与同学聊起了天。
类似的故事,一再出现于这个传统的办公室。今年5月,上级领导交给杨志超一项艰难的统计任务,限期三天完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杨志超搞来一套数字建模的专业软件,一晚上就交差了。
有人并不知道,这是颇有些“得罪人”的举动。技术部的同事,按部就班埋头苦干的同事,他们引以为豪的技术、套路,到90后这里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私下里,领导有意地告诫着杨志超:“你什么都会,让那些老同志怎么看?”
一些非议,开始在单位出现。“跟90后的同事聊天,觉得他们一点也没有上下级观念,说话大大咧咧。”杨志超的一位同事直言不讳,90后越来越没有要尊重长辈的概念,“即使是面对四五十岁的老同志,说话也很直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偏见,还是产生了。对有些人来说,90后不是另一代人,他们是另一种人。
生活观
杨志超本不必承受这些,“毕业前本来签了个很好的单位,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参加了国考,结果就考上了。”
他甚至有过不工作的打算。邓小平南方谈话那年,杨志超出生在深圳一个标准的中产阶级家庭,父母早年间下海,积累下不菲的财富。“从小到大,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杨志超说。毕业时,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未来,如果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就去国外游学几年,长长见识。
这几乎是这代人的集体特征。90后从出生到成长的这段时期,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收获期:曾经一穷二白的中国,转身成为世界上人口红利最丰厚的国家、主要经济体中增长最快的国家、一个为全世界生产产品的国家,一个消费着全世界产品的国家——他们在一个看似比任何时代都美好的环境下成长,享受着从未有过的物质和精神成果。
“很多90后离职的原因都很可笑,可能就是觉得不舒服,感觉不好,或者觉得单位异性太少等。”中山大学就业指导中心的一位老师认为。
说走就走的公务员,在这个社会仍属少数,但90的集体特征,依然在他们身上体现。“现在的孩子不好伺候,特别不能吃苦。”深圳市质检部门的一名领导说,单位最近两三年招聘的新同事,都是1990年左右出生的,如果给他们安排一些员工们认为“没意思”或者是“自认为不重要的事”,有的人就想当然地应付甚至是不干。“如果我批评两句,他们马上就有情绪,甚至会反驳。”
你让他们加班,他们请你看《劳动法》;你让他们做调研,他们用QQ发问卷……这些不时发生在90后身上的故事,也在无数个机关单位重演。久而久之,化成一个段子:不要跟90后忆苦思甜,不必对90后苦口婆心,不要和90后谈做人很辛苦,因为他们只会回答你:“这么辛苦干什么?”
“我在网上看过不少段子,都没能准确描述90后的特征。”孙梅译有着不同意见,“都说90后家境优裕,幸福感很强。可农村还有很多为了改变命运外出打工的90后,城市里的90后也不能说都过得好,都一样好。”
1991年,孙梅译出生在湖南衡阳一个普通家庭。父母靠开食杂店将唯一的孩子送进大学。由于基本国策的影响,城市里的90后大都是家中独子。当下中国社会的典型特征,也难免在这一代人身上写下分化:有的孩子将两个家族的资源握在手中,有的孩子则将两个家族的责任扛着肩上。
90后的父母,大都是60后,他们虽然没有被“文革”完全切断知识脉络,也没有赶上国企改革带来的减员增效,高速发展的中国带来的收入差距,依然是这代人面临的最大问题:90后的父母,有人成了“先富”,有人还是“后富”,有人奋斗多半生,依然“未富”。
“我的不少同学家境很好,开学报到时就用着苹果手机,拿着每月2000元的生活费。”孙梅译说,“不过也有不少人来自农村,家境贫寒,毕业后四处打拼,以求温饱。”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因为房子,因为物质,很多90后的年轻人初出校门甚至是在象牙塔中,就开始有了贫富分化,有的年轻人早早拥有了父母买下的房子,有的年轻人却难凭一己之力在这个城市立足,即便投身公门,依然如此。
“2007、2008年以前,本地公务员收入确实不低,60后、70后公务员享受到了好时光。”刘清泉说,“在阳光绩效改革和财政制度更为严格之后,刚刚工作不久的80后和90后公务员,压力很大,他们要供房、供车。”
这些年,新晋公务员的共同特点之一是没赶上福利分房,身在异乡拿着四五千元的工资常常捉襟见肘,加之领导层多值壮年,短期内晋升希望渺茫,可谓没钱没前途。在办公室,孙梅译一直认真地做事,尽管有时的想法古灵精怪,最终还是会向领导低头,“没办法,深圳的生活成本太高了,不好好工作就会失去根基。”
离开学校将近一年,孙梅译有意地屏蔽掉了与同学的联系,“普遍的情况是收入比体制外的同学要低不少,而且各个单位老龄化都比较严重,平时都有大量工作压在身上,完全不比在企业轻松。”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有人底气十足,有人低调埋头,带着家人的憧憬,朋友的羡慕,进了体制内,当了国家干部……大家都是在传统观念的束缚中这样说着笑着。“我却只能无奈而尴尬地附和一笑,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惆怅。”他说。
价值论
毫无疑问,90后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港澳回归、加入世贸、北京奥运、上海世博……时代的一往无前给他们刻上了新新人类的标签。在很多长者看来,90后是80后的加强版,在很多方面更猛、更锐、更极端,也更令人看不懂。
“现今社会上有种对90后的偏见:不懂礼貌、太自我、目的性强、不会与人相处、对自身缺乏了解、过于自信以及哗众取宠……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考官对90后考生的印象。”中公教育的一位老师说。这家公务员培训机构接触过太多准备参加公考的90后,最多的告诫是:颠覆负面形象。
没有哪个年轻人会认可这种偏见,在话语权的争夺上,90后依然处在弱势地位。他们的张扬被年长者放大着,他们的形象并不由自己的内心如实塑造。
90后常常活在各种有色眼镜中,公务员的生态环境也不轻松,90后公务员,或正承担着两重舆论场叠加的压力。“现在群众对政府工作要求高,公务员都处于‘放大镜’之下,言行举止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孙梅译说,“加上年纪轻轻,嘴巴没毛,老百姓更是难以信任你。”
2013年8月,孙梅译拿到了平生的第一笔工资。略显失望的年轻人随即发了一条微博:“3500元,一个小小公务员的痛苦生活。”不一会儿,评论便铺天盖地袭来,“腐败”“安逸”“爽”“购物卡”“奖金”……各种源自猜测的不满瞬间膨胀起来。
“十年之内不要参加同学聚会。”机关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孙梅译极少参加同学聚会,因为那里总少不了如是的“玩笑”:“你们是父母官。”“你们捧的是金饭碗,吃饭香。”“你们啥都不用自己花钱。”
面对些许舆论的高压,有人情难以堪,甚至愤懑无奈。“想我入职以来,不敢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是兢兢业业、克己奉公还是做到了。我身边也有不少同样的年轻人,为何在‘喷子’口中我们全没岗位差异,全没职务区别,个个都变成面目可憎、吃拿卡要的样子?”孙梅译说。
“其实相比社会舆论,体制内部对90后似乎也缺乏一定的信任。”杨志超说,“领导总是想当然地认为我们讲得了外语,就肯定不会说‘群众语言’;从小娇生惯养,肯定吃不了苦,成不了大事。久而久之,我们越来越体会不到成就感。”
在机关里工作了一年多,杨志超逐渐懂得了这间办公室的风格,不是“委以重任”,而是枯燥琐碎:“小杨,打份文件”;“小杨,接个电话”;“小杨,发个传真”……在呼来唤去的岁月里,没有多少90后公务员认为自己的才干在工作中得到了完全发挥。
“创新、自信和激情不是公务员最重要的品质,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征。两种价值取向的冲突,确实让人难受。”杨志超说,“都说90后的人不能吃苦,但是我们其实挺愿意吃苦的。关键是想得到自身能力的提升,没有成就感的重复劳动确实很让人失望。”
刘清泉不记得自己是否有着这种挣扎的日子,他大学毕业的年数和90后的年龄相仿,认为“用力下沉才是浮出水面的关键”。他说:“90后可塑性很强。有些叛逆,但也急于得到社会承认,有很强的表现欲望,渴望实现自身价值。掌声多了,就会更努力;指责多了,也许会多一些沉沦。”
“我认为还是要给年轻人足够的时间,我们要了解他们,他们也要认清自己。”杨志超所在部门的一位领导说,“90后必须明白,我们都是一个庞大的政治结构的一个小小环节,只有沉下心来做点微末小事,以后才能用更多的经验做些大事,惠及身边的人。”
“平衡这种落差,其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孙梅译说,“我们在网络上可以呼风唤雨,在游戏里可以纵横天下。如今面对这些不起眼的小事,肯定需要时间慢慢调整。”
在很多过来人眼中,90后改变着这个世界,也必将被这个世界改变着。“其实哪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当年80后走上社会,社会对他们的标签也不好,什么‘抱大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其实现在看看,很多80后生活得非常好,事业有成。”刘清泉说。
深圳市一所区级机关单位的办公室里,同事依然在用“90后”指代着孙梅译。或许再过10年,这个称谓才能慢慢散去,“因为到了那个时候,‘00后’都出来工作了。”
这个间隔,或许不必那么长久。2014年5月,一年一度的广东省公务员省考再次启动。最年轻的报名合格者,生于1994年。 (应采访对象要求,部分人物采用化名)
(李焱鑫)
来源:《南方》杂志